县衙开仓放粮的消息,如同一阵风,瞬间传遍了乌江的大街小巷。
粥棚内外,满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灾民。
他们手里的碗,或端或捧,一个个如同嗷嗷待哺的幼燕,排队等候施粥。
“大老爷终于放粮了,我们有救啊。”
“孩子,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有饭吃了。”
“……”
钟雍穿着便衣,迈步在人群中,听到灾民的话心中多了些许慰藉。
他相信,只要他初心不变,一定能够让乌江焕然一新。
可一想到王其晟等人所犯下的滔天罪孽,他心情立马就变得阴沉了。
欺压良善、草菅人命、纵火焚粮……
这其中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万死难赎的大罪。
但是为了乌江灾民,他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虚与委蛇。
“还是不够强大啊!”钟雍吐出一口浊气,叹道。
权利不仅仅是一座衙门,也不是朝廷的一纸任命状。
他可以用知县的身份,以势压人。
但却没办法用知县的身份,让人心服口服的办事。
“堂尊,柳姑娘在哪儿。”一直沉默不言张岳开口道。
钟雍抬头望去。
一处遮阳棚下,柳小苗身着湛蓝色襦裙,梳着简单的马尾辫,正为一个老人把着脉搏。
柳小苗在得知他要开仓放粮之后,主动请缨,想要免费为灾民就诊。
钟雍当然是求之不得,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若不防患于未然,顷刻之间便会酿成滔天大祸。
不过,他也得顾及柳怀仁的想法。
在征得柳怀仁同意之后,才同意了柳小苗的请求,并派了一个护卫贴身保护。
他缓步走上前,默默在其旁边候着。
柳小苗察觉钟雍前来,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询问老人身体状况。
等到看病结束,她才笑着说道:
“我医术尚浅,若是中途被打断,就只能重新开始,所以并未及时与钟大哥行礼,还请钟大哥别见怪。”
“治病救人才是第一,倒是我冒昧前来,叨扰了你。”钟雍笑道。
紧接着他又问道:“施粥仓促,场地也较为简陋,若是有不妥之处,尽快告知于我。”
柳小苗站在灾民群中,如同一朵盛开的的莲花,高洁典雅,钟雍害怕她有什么洁癖或者其他。
“挺好的,只是有一事得告于钟大哥知晓。”柳小苗微微蹙眉。
“何事?”钟雍道。
“唉。”柳小苗叹了口气道:“我们医馆的药材储备不多,灾民又数以万计……”
“药材的你不必担心,我来解决。”钟雍还以为她有什么不得不说困难。
昨夜翁家还赠送了他一万两白银,这时正好派上用场,就当为乌江百姓讨回点补偿。
“那就有劳钟大哥了。”柳小苗眉开眼笑,道:
“钟大哥之前讲的让人喝热水以及注意卫生洁净,我已经吩咐人下去办理了。”
“如此便好,防疫之事不可马虎,为兄替乌江百姓先行谢过柳姑娘。”钟雍对着柳小苗拱手作揖道。
柳小苗刚要还礼,就远远看见刘主事行色匆匆的走来。
遂止住话语。
钟雍也转头看向刘主事。
“堂尊,找到失踪的那个衙役了。”刘主事走上前说道。
“在哪儿?”钟雍问道。
“死了。就在他家的井里。”刘主事低声说道。
钟雍平静的点点头,他早就断定那个衙役活不了,果然如此。
“前面的带路,去那个衙役家里看看。”钟雍瞥了他一眼,道。
临走时,他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柳小苗。
“钟大哥有事去忙即可。”柳小苗嫣然一笑。
钟雍点点头,然后对着张岳说道:“你留这里照看她,顺便……”
张岳会意的点点头,然后对站在远处的一个护卫招手,让他保护钟雍。
……
梨花巷,一座小院中。
几个衙役站在门口,挡住那些想要看热闹的人。
“知县大人到。”
一声高喝,围着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严肃的钟雍。
钟雍刚一踏进小院,就感觉到一股瘆人的凉意沁入骨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抬眼望去,院子左边的角落里,有一颗参天大树。
此时虽已入秋,但大树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大树旁边是一口古井,古井旁横摆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钟雍走上前去,忍住心里的不适,蹲下掀开白布。
看到的是一张白的像纸的脸,嘴唇紧闭。
怎么这熟悉?
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了,这不就是之前押着马汉的那个衙役吗?
钟雍忽然眉头一皱,心中扑通一下。
“刘主事,这确定就是昨晚看管粮仓的衙役?”钟雍问道。
“没错,是他。”刘主事走上前说道:“昨晚他与李三换的班。”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专门看管粮仓的衙役?”钟雍问道。
“不是,专门看粮仓的只有被烧死的老王头,其他的都是轮班去看。”刘主事道。
“他是怎么死的?仵作验过没?”钟雍问道。
“回堂尊,验过了。被淹死的。”刘主事道。
钟雍皱眉冥思,又趴到井口边向下望去,问道:“他就是在这口井里找到的?”
水井深不见底,只能通过反射看到一点点亮光。
“没错,这口井原本是几户人家共用,但刘二仗着自己在衙门当差,把他据为己有。”
刘主事厌恶的看了尸体一眼。
“他家中不是还有一个老母?在哪儿?”钟雍没理会他的话。
乌江县衙的风气,他在路上已经听的不想再听了。
“在里面,老人家是个耳朵不好使。”刘主事指了指一个紧闭的房门。
钟雍抬手推开房门,一股陈年霉味扑鼻而来。
房间内死气沉沉,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扎上,对着墙上的牌位发呆。
看到有光投进来,她才慢悠悠的转过头来,看向门口。
“大娘,县令大人来了。”刘主事跑过去,大声说道。
“哦,我儿回来啦?”老人颤颤巍巍的抬起鸡爪般的手,伸向钟雍。
“堂尊,自从他的大儿子死在了北疆,她每天都这样,看见谁都说是他儿子。”
刘主事对着钟雍解释道,然后又大声喊道:“大娘,是县令大人,不是你儿子。”
这下应该听清了。
老人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又恢复原样,呆呆地看着立在墙角的牌位。
钟雍没说什么,看向牌位,上面写着:刘大之牌位,亡于鼎隆八年。
“张大死在了鼎隆八年的那场战役上。”刘主事道。
钟雍沉默了,他父亲就是在那场战役以后被加封宰相的。
那场战役的主帅就是钟少京。
“请个人好生照料老人家,钱财从县衙的账目中支出。”钟雍说道。
“是,卑职下去就办。”刘主事应道。
钟雍又深深的看了一眼老人,转身准备离去。
刚抬起脚就听见老人像是自言自语:
“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脚步一顿,倏地扭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