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的观星台上,秦昭五指攥紧青铜栏杆。
远处宫巷传来梆子声,节奏比平素快了半拍。
他望着东南市集的点点火光,喉咙里泛起血腥味——那是今晨强行逆转三次时空的后遗症。
“燕军粮草三日后必至。“他突然开口,惊飞檐角栖着的寒鸦。
树影里转出牟羽月白色的深衣,这位总爱用草茎占卜的谋士提着盏鱼形灯,暖黄光晕里能看见他袖口沾着墨迹:“张毅方才撬开东市冰窖,冻鱼腹中藏着八斛燕国粟种。“
石阶传来铁甲摩擦声,张毅拎着油纸包翻上栏杆,胡服下摆还沾着冰渣:“赵国驿使换了三匹马,说是要送加急密函给齐相。“他扯开油纸露出糖渍梅子,这是秦昭逆转时空后总要含两粒的习惯。
三双眼睛同时落在羊皮地图的渭水支流。
牟羽忽然用灯柄敲了敲代表魏国的虎纹标记:“魏国上大夫的嫡子,前日溺死在漳水。“
秦昭指尖微颤。
他记得前世史料记载,魏国公子卬正是在这个冬天被毒杀,引发持续半年的党争。
夜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转身时发带勾住牟羽腰间的玉算筹:“备快马,我要给魏王送份大礼。“
张毅嚼着梅核皱眉:“魏王去年才伐我齐国三城。“
“正因魏齐世仇,预言成真时才更震撼。“牟羽突然扯断三根算筹,青玉碎屑簌簌落在魏国版图上,“魏国宗庙上个月换了守将,是公子卬的妻弟。“
信使寅时出发时,张毅特意在密函匣榫头抹了层蜂蜜。
二十只灰鸽从不同城门飞出,翅尖都沾着魏国边境特有的红黏土——这是牟羽从冰窖冻鱼鳃里发现的线索。
魏王收到密函那日正在围猎。
青铜剑挑开火漆时,鹿血正顺着剑槽滴在帛书上。“危言耸听!“他扯碎帛书掷进篝火,火星溅到公子卬新制的狐裘。
那位以风流著称的贵公子笑着斟满酒樽:“齐人怕是被燕国吓破胆了。“
七日后冬至祭典,公子卬负责清点牺牲的青铜器。
巫祝唱祷声里,三足鼎突然倾倒,滚烫的牛油泼在供案锦缎上。
侍卫长拔剑时,公子卬正指着鼎内新铸的夔龙纹发抖——那本该是宗庙专用的蟠螭纹。
“逆贼!“宗正卿的怒吼被北风卷上祭天台。
公子卬转身欲逃,后背突然绽开九道血痕。
他至死都攥着半块兵符,齿痕间卡着祭酒用的黍米粒——与密函预言“乱起粮仓“的细节分毫不差。
魏国乱了三昼夜。
当公子卬的私兵从粮仓地窖拖出两百具弩机时,大梁城百姓正疯抢盐铺。
更夫看见王宫角楼接连亮起十二盏赤灯笼,这是三十年来首次启用最高戒严令。
消息传到齐国这日,西偏殿正在修缮被火燎过的梁柱。
张毅蹲在檐角啃炊饼,忽然朝下喊:“老牟!
你算筹洒了!“牟羽抬头时,正看见八匹汗血马踏碎宫道薄冰,为首骑士擎着的玄鸟旗沾满魏国红土。
齐王挥退呈蜜饯的宫人,指尖摩挲着竹简上新刻的魏国纹章。
田忌遗留的雁形兵符静静躺在玉案另一端,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出半只振翅的飞禽阴影。
齐王的手指在竹简纹路上反复摩挲,冰鉴里融化的雪水正顺着青铜饕餮纹滴落。
殿外传来八匹汗血马同时止步的嘶鸣,铁蹄在青石板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备辇。“他突然将竹简拍在案上,惊得侍奉笔墨的史官抖落半块松烟墨。
田忌生前最爱的雁形兵符在震动中翻了个面,月光投下的飞禽阴影突然完整。
三日后朝会,秦昭的席位从末座移到了春和殿第三根蟠龙柱下。
这个位置正好能望见殿外十二级白玉阶——上月田忌还站在这里弹劾他“妖言惑众“。
“魏国送来十车漳水玄铁。“张毅抱着剑靠在朱漆廊柱上,看着宫人将描金木箱抬进西偏殿。
牟羽蹲在箱边捡起块碎铁,对着阳光眯起眼睛:“淬火时掺了柘木灰,魏国铁匠的独门手艺。“
齐王的赏赐在第七日破晓时分抵达。
二十名青衣宦官托着鎏金漆盘穿过晨雾,盘中放着春和殿的铜钥匙。
当首的老宦官特意在秦昭耳边低语:“王上吩咐,今后雪夜观星可乘步辇。“
朝堂上的窃窃私语开始转变风向。
原先跟着田忌抨击“先知之说“的几位大夫,如今下朝时总会“恰好“与秦昭同行。
有次暴雨冲毁宫墙,太卜令甚至当众向秦昭请教星象。
“这些墙头草。“张毅在庑廊下擦拭佩剑,看着又一批礼物送进西偏殿。
牟羽却将算筹在漆案上排成八卦阵型:“左数第三个锦盒,打开时要屏息。“
漆盒暗格里的毒蝎被鱼胶粘住尾针时,秦昭正在庭院里煮茶。
滚水浇在魏国送来的雨前茶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檐角新挂的赤铜风铃——那是孟尝君府上送来的乔迁礼。
秋祭前夜,牟羽把三根断掉的青玉算筹埋在西偏殿槐树下。
月光照亮他衣摆的墨迹,这次不是占卜残留的朱砂,而是列国送来的拜帖名录。
“燕国使团改了三次行程。“张毅突然从树上倒挂下来,吓得树梢的寒鸦扑棱棱飞走。
他腰间的鱼肠剑柄上缠着楚地特有的五色丝绦,据说是昨日信陵君侍从“不慎遗落“的。
各国驿馆开始频繁出现齐国宫侍的身影。
大梁城的酒肆里,游侠儿们传唱着新编的《先知赋》,有人注意到歌词里混着赵国的边境调式。
最离奇的是韩国边境的盐商,突然全都改用印着星象图的油纸包裹货物。
但秦昭在寒露那日咳出了血。
当时他刚推演完楚国秋汛的日期,铜盆清水映出的倒影里,鬓角竟有了零星霜白。
牟羽连夜将算筹泡在药酒里,张毅的佩剑第一次染了宫苑灵鹿的血——鹿茸入药可补元气。
冬至祭祀时,秦昭的席位已移至齐王左下首。
祭坛上青铜鼎新铸的蟠螭纹在火光中扭动,他却盯着鼎足尚未凝固的铜汁出神。
那抹暗红让他想起公子卬咽气时攥着的半块兵符,还有魏国密使袖口若隐若现的黍米粒——与祭坛上洒落的祭品一模一样。
各国使节献礼环节,秦昭的衣袖突然被风卷起。
他精准地按住即将倾倒的燕国贡酒,琉璃盏停在与三日前预知梦相同的倾斜角度。
这个动作被楚国的占星官记入简牍,当晚就由乔装成商旅的斥候送往郢都。
宫宴散场时,孟尝君“不慎“遗落的玉珏滚到秦昭脚边。
他弯腰拾起的瞬间,听见对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道:“楚越边境的云气,近日有些蹊跷。“
夜风吹熄廊下宫灯时,秦昭望着南方天际若隐若现的红光。
掌心的玉珏突然发烫,上面雕刻的凤鸟纹在月光下宛如振翅欲飞。
他想起午后占星时瞥见的异常星轨,那分明是兵灾将起的征兆。
牟羽在廊柱后轻叩算筹,三长两短的节奏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张毅的佩剑与剑鞘发出细微摩擦声,这是发现暗处窥视者的警示。
秦昭将玉珏收入袖中,指尖触到早晨魏国密函的火漆印——那上面还沾着漳水特有的红黏土。
宫墙外传来打更声,比平日慢了半刻。
秦昭知道,此刻至少有六个国家的暗桩潜伏在临淄城中。
他们既期待下一个预言,又害怕预言落在自己国土。
这种微妙的平衡,正需要再添一把火。
他转身时故意让袖中的玉珏落地,清脆的撞击声惊飞了藏在梅枝间的夜枭。
孟尝君说过的话随着夜风飘散,却在石板路上叩出无形的涟漪。
当值的侍卫统领突然咳嗽起来——那是三日前才从赵国边境调回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