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疑心屠四方,何须罪名定公堂,
朝廷染指江湖事,血雨腥风人彷徨。
北平,天虽暖,夜渐凉,绿荫掩掩,摇叶瑟瑟。
燕王府,朱棣在书房观读,读至《后汉书》中“方术传”,甚有感触,掩卷踱步,心生感慨。
这时,燕王妃端了一碗参汤走了进来。柔声道:“王爷,妾身炖了一碗参汤,赶紧服下吧,王爷日夜操劳,这身子是需要多多注意些。”
朱棣放下书卷,牵住王妃的手,一脸忏意道:“本王一生征战无数,无愧天下,只愧夫人,我们数十年夫妻,陪夫人的日子却寥寥可数。”
王妃笑道:“有王爷这句话,妾身已知足了,只愿王爷身体康健,在外时时注重照料自己。”
说话间,三保推门而入。王妃见之,故作嗔怒道:“王爷难得休闲几日,你不知心疼也就罢了,还天天来烦扰。”
三保还没回话,朱棣先应了句:“这就是夫人你的不对了,如无三保细心照料,我怕早已躺在床上服药了。”
三保娇眉微扬道:“夫人教训得极是,可三保也是随主公处处征战,亦是辛苦得很,夫人怎不也给三保一碗参汤补补?”见三保如此戏言,二人随即大笑起来。
王妃脸红一阵,寒暄了几句,便回去了。
三保从怀中取出密信,说道:“朝廷急报,请主公查阅!”
朱棣回神正色,与三保一同查看密信。阅后,朱棣凝望窗外长吁,忿然道:“父皇,儿臣于你,终究是臣非儿也……”
三保亦叹道:“主公,以我们兵力灭了花木寨并非难事,可这江湖势力盘根错节,后患无穷,如果他们把这仇记到燕军头上,怕我们以后会面对诸多袭扰,永无太平。”
朱棣冷声道:“皇上大概也是这样心思,有意牵绊于我,让我以后无心再恋皇位之事。既然皇上心意已决,三保,你与张玉,还是让朱能去吧,整饬军马,择日与我挥师天山花木寨。”
三保并未领命,片刻沉思,建言道:“主公,在下倒有一计。”
朱棣抬首道:“本王倒想听听,你这军师有什么妙计!”
三保又展开密函,商道:“主公,皇上亦命范召侍卫协助我们前去捉拿这些贼寇,我们何不让范召打这头阵,我们只派朱将军多带些兵马前去,作为支应,你我就在这北平静候消息即可。如果哪日皇上怪罪下来,主公只道称病而已,万万不可亲自带兵前去。”
朱棣细心一思,觉得甚是妥当,皇上又没有明示让自己亲自带队剿匪,何不把这事再推到朝廷身上,免得日后被江湖是非缠身。但转念一想,又道:“若你我不去,这赢面如何?范召武功能否胜得那花木寨中高手?”
三保笑道:“主公切莫担忧,范召深受其父真传,剑法与内功修为极高,江湖人称‘冷面煞’武功正邪兼具,以前行走江湖,遍寻高手,未尝败绩,其下还有北望、乘浪、吕芒、展央四大高手,即使没有我们,花木寨也难言胜之。”
朱棣放下心来,又看向三保,相问道:“范召与你可曾交过手?”
三保一听,顿时明白其意,故加思索一番,笑言道:“主公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也有了兴致,汉周、范召二人与我同年,以前在宫中时,我们相互切磋,汉周武功刚猛,铁手无敌,心思却极为缜密,范召武功诡异,招式邪阴,心地却爽朗清举,单论起武功,我们三人伯仲之间,百招之内,都难以言胜。”
……
皇宫,朱元璋传元生,起密诏,交于张汉周、范召二人,领命出兵剿匪。张、范二人领命前往,临行前,元生又将汉周置于一角,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于他。汉周定眼一看,竟是西域金丝软甲,正欲回谢之际,元生已然离去。
范召带领四大护卫及一众亲兵,与燕王朱能将军率领的大军在西安汇合后,秘密向天山进发。
花木寨坐于天山谷中,三面环山,祁连成片。山上积雪如云,绵延天际,谷中却四季如春,温润如怡。山谷入口竟有一片桃花林,四季常开,实属匪夷。
桃花一处惹芬芳,青杯难解醉仙郎,
无缘不待尘中客,逍遥世外扫秋黄。
范召被眼前美景深深吸引,俊俏的脸庞上划过一丝遗憾,心中竟有几分不舍,停马驻足,立于谷外,回首望向朱能,拱拳道:“朱将军,我们暂且在谷外驻扎,让将士们歇息养锐,明晨四更攻寨可好?”
朱能出发前已授三保之意,便假意拱手相还,说道:“在下武功平庸,一切听从范大人安排,我等众人皆唯大人命令行事,但望攻其不备,一举将众贼拿下。”
是日,正值花木寨寨主风七爷六十大寿。寨内,张灯结彩,礼乐齐鸣。虽未广邀天下名门,但明教五位舵主仍来道贺。光明顶已毁,明教已近消亡,但亦有一些教中兄弟暗中结义,以图东山再起。任重壁、向元河、上官烟、曲青木、段镖五方舵主各管一方教众,立总坛于黑木崖,傍险山而建,易守难攻,多年积攒不少势力。因风七爷与前任教主是中年结拜之交,教主常居于花木寨中,教中兄弟亦将花木寨视为友帮,常常至此拜访,关系甚密。
风七爷并非风姓,先祖姓岳,乃是宋朝名将,后接连遭受宋、元两朝迫害,无奈从中原之地迁来,定居于此。曾有位绝世高人从东海游历而来,见此异域宜人,气候温润,甚觉有缘,遂在此居住数年,与风七之先祖论经谈道,弄武习文,并将桃花林布阵谷中,一如世外桃源,免去外界烦扰,风七先祖与这位高人亦师亦友,在其指点下改为风姓,隐谷隔世。
入夜时分,众人席宴,酣至夜半,皆醉醺醺睡去。
四更,范召齐集兵马,立于谷外,下令五百精兵入谷探路。谁知,先头部队刚一入谷,桃花之树如阵法般,乱象移走,人人失去了方向,久久困在阵中无法脱身。朱能怕天亮误了时机,急道:“范大人,进不了谷中,这可如何是好?”
范召亦是心中落急,当下一横,无奈道:“准备火攻,只能对不住阵里的将士了!”
数千支箭火射向寨林中,顿时火光滔天,黑云压境。
范召大声下令:“杀!”
铁马扬黄尘,喊杀震天雷,裹甲神兵凶煞般冲向寨中,狂刀乱舞。寨中兄弟如梦初醒,误以为是桃林着火,又见大军袭来,方知大祸临头。可就算是正面对敌,面对如此训练有素之军,奈你武功之高,亦只有抽身逃命的机会,哪敢言胜,更不用提当前这般乱境。
眼见数十将兵闯入内府,风七一招劈风掌,劲出掌心,两腕之力猝出,其力如压石之重,十余敌兵顿时断体飞尸。风七从烟雾中寻迹来到偏室,将容致与心漠携出,二人已然被烟火熏得呼吸难当。
风七带二人循到内室柜边,旋开机关,将二人推入密道,并急切嘱道:“三日内勿要出来。”又望向容致,关照道:“一定照顾好妹妹,为父此生无他物于你,万望心怀善念,若我和寨中弟兄遭遇不测,切莫为父寻仇,带心漠远离此地,去华山桃林观,过寻常人生活,此生莫入江湖。”
说罢,风七一掌击破机关,碎石纷纷堵住密室通道。任容致和心漠在室中哭喊,都无济于事,外面的厮杀声也难听得丝毫。
此时,五位舵主也前后集到内堂。风七一向有肩伤,此时运功更觉难忍,抚伤说道:“我花木寨与江湖素无恩怨,今日却遭此横祸,看如此来路,定是朝廷所为。”
任舵主双眼含怒,大骂道:“朱元璋这个教中叛贼,当上狗皇帝就忘恩负义,教主已与他约法三章,只要教主远离江湖,不问世事,他便放过教中兄弟,没想到他还是贼心不死,赶尽杀绝,今日我必决一死战,以解心头之恨。”其他四舵主亦群愤相持。
风七却安慰道:“敌众我寡,孤举者难起,今日之势不在我,众兄弟何苦白白折了性命,保住了命,才能日后兴教,我花木寨已然保不住了,众位兄弟,还是一起杀出血路,先回黑木崖,重振气势,以图后业。”
风七带领众人从偏道顺入后院,来到马厩。众人择了几匹快马,风七抚摸着其中一匹白马,说道:“云驹,以后少主就交给你了。”白马一嘶低鸣,扬蹄向山中奔去。
众人跳上快马,冲向寨外,在雾中,风七又暗自折返寨内。
范召见有五人杀出,急忙率乘浪等四大护卫,扬鞭紧追。一路奔袭,追至黑木崖。
石崖若如血,长滩会湍流,
阴隙开险道,平山还定州。
五人登上险道,范召亦示意护卫停下,临崖观望。五位舵主带伤狂袭,已是怒火中烧,任重壁指着范召,大骂道:“狗奴才,和你爹一样,无情无义,害死教中兄弟,就知道给狗皇帝卖命,寡义者必不得好死。”
范召立马于崖前,被任重壁一通乱骂,早已气血横生,可恨的是连他爹也一起骂了,心中誓要杀他解恨,但在这险崖之处,毫无胜算,便隐忍了下来,相讥道:“如今皇天当道,大势已定,万民归心,你等才是反贼,抱守一隅,空负一身本领,不知为国尽忠,侮外杀敌,却处处扰乱纲常,有何面目谈什么大义?”
向元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恨恨道:“狗贼,狗贼,全都是狗贼!任大哥,休要和他啰嗦,要不是今日受伤,我定要吸了他的内力,让他变成真正的软骨头!”
就这样,双方骂了几个回合,谁也没有先动手。倒是上官烟发话了:“几位大哥,我们还是先上黑木崖疗伤吧,何苦在这和一个叛教贼人浪费口舌!”说罢,五人愤愤地乘梯入崖而去。
范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却毫无办法,只气得捶胸顿足。展央一脸怜惜,轻声道:“师兄,莫要气坏身子,和这些无赖置什么气呢,来日方长,我们且回去吧!”
吕芒也附和道:“师兄,还是依师妹所言,我们回宫复命吧,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看来他们防备森严,我们又无后援,时间一久,怕是要被他们偷袭了。”
范召无奈,狠狠地抽了一鞭马背,拉紧缰绳,与四人返回宫中。
这边朱能将军见范召久久不归,花木寨已然没有活口,也打算带着人马回营。
身边副将提马上前问道:“朱将军,要不要派人去通报一下范大人。”
朱能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堂堂一个将军,却让他协助一个侍卫来剿匪,心中本来不快,被这副将一激,马上横脸骂道:“去他娘的范大人,你想通报,那你自己去吧,不用回营了!”
吓得副将一身冷汗,再不敢言语。朱能下令道:“燕王有令,今日剿匪之战,不得外传,有违令者,斩!”
言罢,率大军回奔北平而去。
……
张汉周将锦衣卫宫中一切事务交于指挥史蒋瓛,便亲率卫队朝南浔归云庄而去。元生一路追至城外,反复嘱咐数句,望着汉周远去的背影,深有不舍,如不是担心皇上猜忌,他定也想一同跟了去。
无需时日,汉周便率队到达南浔城处,此处喧闹鼎沸,熙熙攘攘。
有道凡间南浔城,尽是烟花歌舞声,
人生得此好去处,何须望穿金樽梦。
汉周令全队卸下盔甲,换成文服,将佩刀藏于衣下。又唤来亲卫常玉,附耳言道:“你去城中散布消息,便说皇上有意册封归云庄为天下第一庄,宣旨官员已列队进城,不日将达归云庄。”
此信一发,不出两个时辰,便到了归云庄。庄主陆九贤正在客房与江南大茶商陈明道坐谈,说到当年新茶进贡一事,二人竟有同样隐忧。正欲商讨之时,忽见下人来报:“庄主,大喜,皇上册封我庄为天下第一庄,朝廷命官已入城内。”
陈明道闻之,贺道:“陆兄,真乃大喜事,贵庄一向守法营善,扶危助民,皇天终有眼,不负陆兄常年苦心。”
陆九贤却心生疑虑,归云庄除向朝廷太医院进贡过南湖冰蟾,便再无往来。归云庄与官府虽有深交,却是隐秘行事,不为外界所知,为何此时册封?越琢磨,越觉得事有蹊跷,却又想不出缘由。陈明道觉得归云庄定要准备迎接事宜,不便在此久留,起身告辞。
陆九贤客套了几句,便将陈明道送出府外。此时,汉周已率队行至归云庄。陆九贤赶紧命人将庄中家眷集至厅堂,等待宣诏。
陆九贤率众人跪于堂前,听候宣旨。汉周手持皇诏,立于堂前,神情肃然,缓缓打开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归云庄私藏祸心,勾结逆贼,献冰蟾毒丸于朝廷,大恶不赦,其心可诛,着锦衣卫将反贼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陆九贤听闻,脸色惨白,大喊:“冤枉……”
未等他话说完,汉周便摧运内力,使出降龙掌凌空劈来。
矫如毵龙翔,雷霆收怒江,
乘空天地暗,一掌诸神慌。
陆九贤未及闪躲,胸口受了一掌,顿时一口鲜血喷出,却仍艰难吐道:“我等何罪……”
汉周心中大惊,此掌他已使出十成功力,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在他掌下喘命。心中暗思:此人武功如此之深,如若比试,远在自己之上。当即下令:“杀无赦!”
锦衣卫纷纷从衣下抽出长刀,向人群中挥去。少庄主陆逍见父亲惨遭毒手,心中愤恨,使出落神剑法,鬼影随形,飘若魅魉,斩杀数十名卫兵,奈何敌方人多势众,陆逍亦被锦衣卫刺中胸口而亡。
一家百十余口悉数被杀,血流满地,惨不忍睹。汉周又命锦衣卫冲出厅堂,将庄中弟子屠戮至尽。数百年归云庄基业建于太湖,迁至南浔,今日却毁于一旦,无一生还。人间有冤,天有怜之,时逢天雷,大雨忽至。
落雨飘零潇潇下,无人却道伤凄凄,
谁言尘间万般好,未与至亲话别离。
此时,陆庄主之女梁浔芳正在荻港芦草堂与好友相聚对诗。青堂舍瓦,桑绿成荫,流水逶迤。高启之子高羽,望景生情,挽挽长巾,念道:
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
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
空阔鱼龙气,婵娟帝子灵,
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
“眉庵先生的这首岳阳楼之春色醉巴陵,最合我意,何时我们三人相约,去那岳阳楼游探一番,我也题他一诗,定会胜于此首。”
宋伯阳听之,摇首含笑:“那五言射雕手岂是你能所及,你若真的题出一首名作,那这称号送你便是。”
高羽摆了摆手:“这称号我着实不敢承接,不过前有吴中四杰,今有我等南浔三才子,亦欣慰矣!”
浔芳欲想争辩,忽觉胸口一阵疼痛,神情恍惚,冷汗渗额。高羽与伯阳见状,甚是担心,急忙前来问询。
浔芳稳了一下心神,心中余悸未消,起身说道:“今日只能到此,小妹稍有不适,略感染恙,需要回庄去了,两位兄长,失陪了。”二人正欲相陪浔芳一起回府,被浔芳婉拒了。
路上,浔芳越走越觉得心中发慌,在雨中竟觉得这熟悉的路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时,汉周率众人已离开归云庄,在半路上与浔芳碰个正着。浔芳六神无主,一下子和汉周撞了个满怀,心中慌乱,抬首道:“公子,请见谅!”
汉周亦抬头看向浔芳,竟怔怔地呆在原地:
翩若惊鸿初见,怜眸流雪如盼,
飘兮轻云渌波,绰质羞煞婵娟。
汉周此生绝无见过如此女子,心中恸然,竟不知所语,呆呆地立于原处。浔芳夺路循走,汉周半晌还没有缓过神来,悄声对身边亲信卫铮说道:“快去查探,她是何人家的姑娘。”
浔芳踉跄地奔向家中,推门而入,却被眼前惨状惊吓得不知所以,看着横尸的双亲与哥哥,心中痛到无悲之感,眼中亦不知有泪,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努力地挣扎着要从梦中醒来,可终究抵不过这般所见。
望亭台,似有人来往,
问无语,阴阳相隔两茫茫,
无泪空对月,何人与我话离伤。
浔芳只觉眼前晕眩,倒在雨地之中……
浔芳的丫鬟阿珂,早上去给夫人抓药,路上碰上了同乡,两人相叙一番,耽搁了半晌,才逃过了这场大劫。此时阿珂正从庄外赶来,看到庄中一片狼藉,死伤无数,吓得大声惊叫。再看到浔芳时,赶紧跪下身子,哭着叫道:“小姐,小姐,你醒醒。”
阿珂也是跟着小姐练过些许功夫,拿手试了试脉,脉象极弱。便从屋中寻来一把纸伞,用力地撑扶着浔芳,朝庄外走去。如今,她也怕小姐再遭毒手,只能先逃离此地。可这天大地大,她一时却不知奔向哪里。仿若这天堂和地狱仅在一念之间,不知为何就坠落如此。
阿珂拿出自己的积银,在郊外客栈暂且住了下来,又给小姐置办一身寻常衣裳,免得惹人耳目。一日之余,浔芳便慢慢醒了过来,只是气虚身弱,心神俱疲,进食无几。阿珂亦不敢相问,只能待小姐再好几日,去别处寻其他打算。
汉周回到宫中,此时正遇上范召带护卫进城。范召侧马喜迎道:“张兄此番定是大胜而归,不知归云庄这贼寇本事如何,说给愚弟听听。”
如在以前,汉周定会相约范召把酒言欢,畅聊一晚。可今日却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竟木然道:“恭喜范大人,恭喜范大人……”
范召不明所以,看着汉周心神不宁的样子,自言道:“平日里好好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这般痴痴的,莫不是中了什么邪?”一边琢磨着,一边下了马,带着护卫朝内宫走去。
锦衣卫府中,蒋瓛前来将一等事宜向汉周禀报,见汉周神情恍惚,便大略回报了一下,说道:“张大人此番辛苦了,望大人注意歇息。”说着,四处扫视一番,便拱手别去。
蒋瓛刚走,卫铮便急着报了进来。汉周急忙起身相迎,忙道:“怎么样,有没有打探到?”
卫铮吞吞诺诺,似有难言。汉周急得原地转了几个回合,“你倒是快说,如果没有消息,赶紧再去打探,打探不到,就不要回来了。”
卫铮不敢抬眼看,只得低声颤道:“那姑娘是……是归云庄庄主的女儿梁浔芳,此时已昏迷不醒,被丫鬟带到郊外客栈……小的不知要杀要留,不敢做主,请大人明示!”
汉周刚端起的茶杯,咚地掉在地下,心中万般苦楚,继而大声叫道:“滚,滚……”
吓得卫铮赶紧退出房门,一身冷汗湿透全身。
汉周面无表情地自言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张汉周从未对女子动过真心,只此一次,为何却是这般境地,上天怎能如此待我!”一边说着,一边蜷缩在地上,冷得发抖,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
阿珂等小姐稍好一些,便携着她离开了南浔,一路奔波,来到嘉兴胥山。由于悲伤过度,加之感染风寒,浔芳连咳不止,身子绵绵无力。阿珂一时无主,急着四处去寻找大夫。
此地,有一胜处唤作东篱。
苍苍竹林晚,梅花入梦香,
胥山东篱下,世外采药郎。
竹林之间有一片茅屋,四周花香飘零,宛如世外桃源。茅屋前有一面旌旗,上面竟写着:天下第一神医,江南第一美男。看了让人捧腹大笑。
此时,一位男子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屋中走出。定眼一看,确实有美男之姿。
眉心如剑锁春秋,一笑含魅清带柔,
莫道正邪不多让,几拘乱心一世愁。
瞧那年纪,像二十左右,根本看不出是已近不惑之人。此人正是百介生,江南人称“玉手神医”,从无量山寻游来此,便居住了下来,深究药草,弄乐怡情,活得好不自在。
百介生此时想抚琴一曲,却望着“绕梁”“绿绮”两把琴,愁容满面,不知选谁是好。忽地一阵孩童笑声由远及近,几个孩童追着跑入竹林,看见百介生也不生疏,一个小女孩好奇道:“美男子,你在这儿发什么愁?”
百介生高兴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在发愁到底选哪把琴来弹奏?来,要不你帮哥哥选一把。”
小女孩吐着舌头,怪声道:“你这么大人了,羞不羞,我们才不和你玩哩!”说着和别人一起跑开了。
百介生马上大喊:“唉,哥哥有糖吃!”竟没有一个小孩理他。百介生摇着头,无聊地踱着步。
正在这时,一位中年妇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喘道:“百神医,不好了,不好了!”
百介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什么呢?走,走,不看,不看,谁病了都不看。”
中年妇人明白过来,自己一时口急,叫错了,马上改口道:“美男子,不好了!”
“什么事,慢慢说来听听!”百介生的脸马上由阴转晴。
“我家猪两天都没吃东西了,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妇人担心道。
百介生气得俊眉横挑,怒道:“我是神医,神医,懂吗?你让我给猪看病?我看是你有病!有毛病!”
妇人埋怨道:“前些年,你不是连这里的鼠疫都治好了么,连老鼠病都会看,猪怎么就不行了呢?”
百介生气得连话都不想说,把妇人推到门外,连弹琴的心情都没有了,心想还是去红玉楼散散心罢了。
南湖翠绿处,红玉青楼中,
相醉一壶酒,朝朝梦不同。
百介生还未到门口,云二娘远远地瞧见,便大声招呼着迎了出来,红绣娟舞着,身姿摇曳,粉饰涂黛,人未到,语先至:“哟,我们的百公子,有些日子不来了,还在捣鼓着你那些药罐子呢,姑娘们啊,都等你等得得了急心病了!”
往日里,百介生定会俏皮一番,今儿个心情确实不好,并未搭话,摇着青扇兀自闯了进去。
云二娘小跑着,跟在身后,喘着气喊着:“姑娘们,都出来,百公子来啦!”
楼中的姑娘们听闻,呼啦啦地蜂拥而出。红玉楼中的公子哥儿则是一脸的妒恨,忿忿道:“今日真是扫兴,看来没什么好玩的,倒不如撤了的好。”说着,一众公子哥扫兴地离楼而去。
喧闹间,从楼上走下一女子,乃是红玉楼的头牌丁仙儿。
微颦拂柳忽媚笑,红裙芳杏水润娇,
金褚双峰滑玉肌,轻罗帐里无寂寥。
看得楼中的公子们眼直口呆,互不相让,争着前去。仙儿姑娘仿若无事一般,直接朝百介生而来。而百介生却未抬眼,向云二娘说道:“苏姑娘在吗?”
云二娘朝丁仙儿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丁仙儿甩了一下罗裙,恨恨地跑开了。
苏姑娘何许人也?她名中一个妧字,是这红玉楼中的琴师,丁仙儿是舞娘,二人一琴一舞,俏色一绝,在江南无人可比。苏妧住红玉楼中多年,从未陪客,只有三两好友,百介生便是其中之一。
云二娘陪笑道:“苏姑娘在的,前两日还念叨着公子呢,说那琴坏了,要公子来瞧瞧。”
百介生快步跃到二楼厢房,轻敲房门。只听得一声柔语:“是百公子吧,进来好了。”
百介生推门而入,一女,白衣素装,端坐琴前。
倩影绰绰,绡之慧眸,
姿逸宛宛,谁人怜柔。
苏妧见百介生一副模样,便知他今日心中不快。打趣道:“能让百公子动气的人,想来也不简单,可否说来听听?”
百介生倒也不怎么生气了,把那妇人的言语描复了一遍,顾自叹道:“我堂堂天下第一神医,竟沦落到给猪看病了么?”
苏妧被他一说,忍不住扑哧一笑:“如果连猪的病都瞧不好,又怎么能称得上神医呢!”一边说着,一边从床边抽出一件披风,说道:“这天气怕是要凉起来了,前些时日湖州那边来了一批绸布,我闲来无事,做了几件披风,你既然来了,就取一件吧!”
百介生一脸诡笑,伸到床头,扬眉道:“这明明只有一件,你说得那几件藏在哪里了?莫不是藏在你心里了?”一边坏笑着,一边将苏妧手中的披风抢了去,系在身上。
苏妧被他识破后,脸上一阵俏红。
此时,门外进来一位公子,紫巾白袍,手持黄扇,一副尊贵模样。
云二娘惊恐迎上前,媚言:“哟,冯公子大驾光临!”边说,边用绣帕在那人身上轻轻地扑打着。又向楼上,大声呼道:“仙儿,快点下来,贵客到!”
冯公子把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挡在二娘脸前,沉声道:“本公子只想和苏姑娘说说话!”说着,紧步赶上楼来。吓得云二娘不知如何是好。
百介生隔着竹窗把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顺势从苏妧发间取下一颗玉珠,只使了一分力气,轻指一推,那珠便“倏”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射在那公子膝上。疼得他大叫一声,门外的两个随从马上破门而入,将他紧紧围住。
冯公子怒道:“赶紧去搜查,看看是谁有这么大胆子!”两名随从便持刀冲向楼上,吓得楼上楼下的公子和姑娘们尖叫着到处乱躲。
百介生一抹轻笑,从后窗飞至屋檐。两随从逐个破门查探,并未发现异样,又回来禀报。气得冯公子一顿臭骂:“废物,连个人都找不到,以后都别跟着我了!”被这一折腾,顿无兴致,带着随从气呼呼地走了。
苏妧盯着楼下,刚一回头,百介生已然坐在桌前,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苏妧并未惊奇,只是淡淡说道:“他只是找我而已,我出去三言两语打发他一下便是,你何必惹他,万一多些是非出来,宋国公哪是我们这红玉楼能得罪起的。”
百介生也是一愣,说道:“这是冯胜大将军的公子?王公将相家的公子哥中,竟还有这样的正人君子!”
“你这才第一次见他,如何看出他是正人君子?莫非你这几日学了挂相之术?”苏妧一脸疑惑道。
百介生喝了一口茶,猾黠道:“来这红玉楼,但凡来见苏姑娘的都是正人君子!”
苏妧看着他没正经的样,并未理会,只当他是在说胡话。说话间,把坏了的琴拿了出来,让百介生给瞧瞧。
二楼西厢的仙儿姑娘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心中妒火中烧,气得把房间的东西摔个底朝天。恨恨道:“好你个苏妧,和我一样,不就是个红楼女么,装什么清高,处处与我作对!”
又咬牙道:“百介生,我三年来对你怎样?你是我丁仙儿看上的唯一男人,你连正眼都不曾瞧我一下,你如此狠心,枉负我一片深情,今生我定要你后悔!”
云二娘听见了,也不敢言语,谁让丁仙儿是这楼中的招牌呢!惹恼了她,这红玉楼的生意一大半以上就都没了。不过,她也着实纳闷,这两爷怎么就看不上仙儿姑娘呢?来这地方不就图个乐子吗?苏姑娘是漂亮了一些,但论起情趣和伺候男人来,比仙儿姑娘还差得远了。她也只能摆着头,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罢了。
百介生在苏妧那里呆了半晌,便要回去了。苏妧挽留道:“时辰也不早了,百公子何不在妧儿这里用完晚膳再走?”
百介生笑道:“我这一日餐食,安排妥当得很,吃些什么,忌些什么,不得有一丝差错,要不然身体走了形,变了模样,这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号可就糟蹋了!”
苏妧笑着把他送到楼外,百介生上了马,又回头道:“这几日,我寻得些稀罕物,正制些驻颜丸,哪天成了,再来送与你。”说话间,便扬马而去。
苏妧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神色木然,久久停立。
百介生刚到东篱栅前,还未及拴马,便见有两人在茅屋前等着,看来有好几个时辰了,那两人正是阿珂和浔芳。阿珂见小姐虚弱多日,不见好转,打听许久,才得知这里有位百神医,便扶着小姐前来探治。
阿珂见有人来了,马上起身,兴奋不已,急问道:“你是百神医吗?我家小姐病了,快来给她看看!”她平时有些骄横惯了,一时竟不知道求人的礼数。
“叫什么?我不是神医,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了我的正事。”百介生不耐烦地挥道。
连日来的疲惫,让阿珂也有些火了,被百介生这么一训,也来了气:“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上难道就你一个郎中吗!”说着,架起小姐就准备离开。
百介生还第一次碰到敢对自己发脾气的人。一般求医的,马上会改口再说说好听的了,没想到这个小丫鬟倔得很,一点面子也不给。
百介生一气之下,反而和她犟上了。说道:“你说不看,我还就偏要看了,把你家小姐拖到屋里去。”
阿珂也没有好脸色,就搀着浔芳小心地去了屋中。
百介生定了定神,这才第一眼看见浔芳的模样。
一念起,一念往,
相见已种情伤,
不知对,不知错,
今生唯有思量。
见他痴痴的样子,阿珂急了:“你看什么看,你赶紧看啊!”仿佛又觉自己哪里说错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百介生总算平复下来,看向阿珂道:“不道明你们的来历,我是不会救她的。”
阿珂只好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百介生心中感叹:只道南浔有才子,不知佳人美如斯!便从柜中取出银针,在浔芳的手太阴11位,足太阴21位,以及经外奇穴布针。不时许,浔芳气色慢慢恢复,稍有气力。
阿珂见状,高兴地叫道:“小姐,小姐,你终于好些了!”又转向百介生,“谢谢神医,谢谢神医!”
百介生未露喜色,反而一脸愁容地给浔芳把起脉,缓道:“你家小姐积病许久,非一般用药可医,怕也只能用雪山玉露丸根除此病。”
阿珂听了,急忙道:“难道你这里没有?那我去别的医馆去买。”说着,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百介生拦住她,叹道:“这雪山玉露丸只有宫中才有,而今被列为禁药,连那天山花木寨也被剿灭了,怕是一颗也寻不来,如果不能及时医治,你家小姐怕是要终生抱病在床了。”
听此,阿珂急得大哭起来。浔芳缓缓睁开双眼,艰难地坐了起来,向百介生点头谢过,说道:“家中遭此变故,小女子再无生恋,能陪父母和兄长于地下,我已足矣!不敢再劳烦公子费心。”
百介生被她一番话戳到伤心处,第一次感到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他只恨自己虚度时日,荒废医术,用到之时方觉太迟。他暗下决心,就算带着她二人去无量山,再去求救于师父,也要发誓把浔芳医好。想到此,便将唯一一颗波斯玉续丸送于浔芳服下,再日日为其推功缓解,也可力保撑得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