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般皆由命,平民皇子皆相同,
欲将河山倾心付,奈何天殒帝王星。
一弯孤月,斜挂在空中,惨白的月光,划过红黄色的角楼。高墙内,昏光朦胧,风起云动。
东宫,太医们神色慌张,紧步趋往。忽然,一阵哀鸣,众人恸哭。
乾清宫,朱元璋一身皇袍,目光炯炬,矗立案前,却难掩疲惫之意。空旷的殿内,只有一位老太监守着。老太监俯着身子,踱着小步,向殿门外寻去。
须臾之际,却又巍巍颤颤着踱了回来,泣声跪地道:“皇上……”
朱元璋右手摆了一下,神情漠然。老太监便识趣地戛然而止,即将吐出的话,便生生地又吞了进去。他急忙起身,来到皇上面前,缓缓送上了双臂。
朱元璋将手搭在老太监的臂上,身子晃动得厉害,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向龙椅。
朱元璋缓声道:“元生,咱累了,明天百官别再上朝了!”
元生仍旧啜声不止,回道:“奴才谨遵圣命!”
元生此时清楚,皇上生性多疑,捉摸难定,如果没有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安慰皇上,那就少说为妙。
次日晨时,守卫来报:“燕王回京,请求觐见!”
元生打量着闭目的皇上,轻脚赶往殿外,小声嗔怒道:“咱们主子入睡还没两三个时辰呢,休得打扰!”
此时,竟听见床上一声轻咳:“叫他滚回自己的地方去,此子似贼,不为善来!”
元生心中一凛,小声嘱咐守卫:“回告燕王,速回北平,莫多停留!”看着守卫飞驰而去,元生才稳了下心,朝皇上榻前躬去。
城门外,燕王朱棣一身戎装,风尘染鬓,雨湿露巾,横眉泰然,眼藏乾坤,尽显王者之气,只带十余随从,列于门前。众人虽日夜兼程,却无疲意,肃目整颜,踏马无声。
燕王一众欲策马进城,却被守卫拦住。宫中内卫门前宣旨:“皇上有令,燕王不得进京,命其即刻返回北平!”传旨过后,城门又徐徐关上。
燕王仰望长天,许久,一声苦笑道:“父皇,你待儿臣如此,儿臣在你心中只得如此!”
与燕王并肩相立的是一位少年,手持玉扇,恍立尘中,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看那模样:
白衣犹胜马,竟无半风沙,
肤细如匀瓷,目悬青柳下,
遥似珠含玉,俊容羞言他,
玉扇飞狐者,江湖远天涯。
见燕王如此,那少年神色自是坦然,并无半些生分,侧首回道:“主公,京城的几位大臣,是否需要在下去拜访一下?”
燕王略忖片刻,闭目说道:“三保,既然回来一遭,去看看你师父吧,其他事你自己处理即好,无须回报。”
交待之后,燕王率人策马转头飞去。三保立于原地,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生感慨。燕王两次率师北征,招降蒙古乃儿不花,生擒大将索林帖木儿,战功赫赫,却也伤痕累累。可皇上终究与他心生嫌隙,莫与真心。
望着这威严的皇城,三保心中暗忖:燕王此生或许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这里的主人。
太子薨,举城伤,百官除冠,素服七日。
三保乔装进城,混入左都督徐增寿府上。徐增寿将其带入内室,将皇宫一切要事,尽悉道与三保。末了,问起其姊近况。
三保拱手道:“王妃一切安好,请大人勿念,王妃常忆家况,犹念大人,每每宿不能寐。”
徐增寿面露思念之色,遂又正色顿首道:“我心与燕王同道,不似家兄那般,愚忠他主,燕王若起事,我必助之!”
三保忙谢道:“有劳都督如此大义,我代主公谢过大人,若有朝一日事成,大人之恩定在万人之上。”
徐增寿听此言甚喜,笑道:“公公,我与燕王乃结亲之好,何须言谢!”
三保此时亦无其他妥善去处,便在都督府安顿了下来……
五月之天渐暖,清晨,朱元璋起身,元生马上择一黄衫,给皇上披上,嘟念道:“皇上,这天儿虽有暖意,但起身万万凉不得,皇上虽然身子骨硬朗如初,但也要时时在意为好。”
朱元璋眉目舒颜,却又忽得黯然下来,幽道:“百官未起咱先起,百官已睡咱未睡,有哪个会真正关心过咱的天下。”又顿胸道:“自皇后走后,也只有师弟你成为咱最贴己的人了,那些猪狗之人,何曾有半点为咱分过忧!”
听闻此言,元生吓得赶紧跪地痛哭道:“皇上乃天子之身,奴才乃草木之命,皇上如此称呼奴才,叫奴才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
朱元璋却忽然大笑起来,来了兴致,问道:“那你是怎么个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的说法,给咱道个理来听听!”
元生仍旧跪地,又把手脚抖动得更厉害了些,用袖子拭了拭额头,颤声回道:“皇上以师弟称奴才,奴才怎敢有这福命活在世上,违了天意,怕也只有以死明志,再谢皇恩。可奴才怕死后,谁来伺候皇上,这全宫上下,没一个奴才可以放心得下的,奴才又怎忍心舍皇上而去。”
朱元璋被元生一说,反倒心中悲喜交加,起身把元生扶了起来,拉到榻边前。
这元生是个什么来头?话说,朱元璋少时,无处安身,便到皇觉寺当了和尚,昙云长老见他伶俐乖巧,甚至喜欢,给他取法名元龙。元龙常被师兄弟欺负,只有元生和元武两个师弟与他交好。特别是元生人缘极好,在他的周旋下,元龙少了很多皮肉之苦。
昙云长老圆寂后,师兄弟们将元龙赶下寺去,元龙只得夜宿山中,夜间随吟一诗:
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明星辰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此时,元生怕元龙在山中染了风寒,正抱着棉被偷偷从寺中跑出来,听闻元龙所吟之诗,大为震惊,更为坚定自己心中所想,元龙日后定非寻常之人。
经此遭遇,朱元璋便弃了法号,下山游历去了。元生亦还了俗,娶了妻,生了两子。元生料定当下时局动荡,以后必有千载良机,遂将一幼子带赴云南之境,遍寻上乘师门。机缘之下,得一秘笈心法,为一心修炼,将幼子付于他人,在无量山环阴洞闭关三年,终得大成。
再向上乘之功修炼时,元生忽觉真气阻滞,难以下行,每每困于任脉腧穴之会阴处。至此,武功再难精进。元生苦觅众法皆不得成,便狠心去了势,成了不全之身。又练十几载,其武功已深藏于内,江湖中虽鲜闻其名,但无出其右者。
朱元璋历经起落,终成霸业。元生已然觉察时机成熟,便入应天府求见皇上。多年未见,朱元璋仍记往日情分。动情道:“元生,皇觉寺一别,再无音信,这些年过得可好?”
元生却跪地久久不肯起来,泣道:“皇上贵为天子,贱民怎敢劳皇上挂心,如今我已是太监之身,就让我做皇上的奴才,今生再无他求。”
朱元璋略作一惊,叹道:“你何苦作贱了自己,什么公侯将相,咱可一一送与你!”说着,便去搀了元生起来。
元生又拉长了哭声,泪目道:“奴才无能,只剩残身,如今只想陪在皇上身边,不想要什么官位公爵。”朱元璋心生欢喜,却仍旧愁眉凝锁道:“想当初你我二人皇觉寺苦难同当,如今你这般模样,可让我如何心安!”
二人又相叙一番,至此,元生便在朱元璋身边留了下来,奉为敬事房总管,掌管一切宦官事务。经久,遂成为朱元璋最为倚仗心腹之人。
……
太子的死给朱元璋带来无尽的痛苦,却并没有让他失了方寸和斗志。大殿之上,稳坐龙椅,气势依旧逼人。朱元璋处理完众臣的奏折,元生看向皇上,只对视了一眼,元生便知还有他事,便没有向众人发出“退朝”施令。
朱元璋侧靠在龙椅上,若无其事道:“眼下最紧之事莫过于立储,不知各位卿家有何谏言?”百官事先毫无准备,亦无征兆可循,连元生听了也是一惊。殿内鸦雀无声,众人低头不敢半语。
朱元璋盯着蓝玉道:“蓝爱卿,你给咱说来听听!”
蓝玉倒不像其他人那样拘谨,正言道:“立储乃是天下大事,当由皇上做主,我等臣子唯遵皇上之命!”其他众人听之,也随声附和。
经此一试,朱元璋心中已有大概。缓然道:“我孙允炆,自幼具恻隐之心,此乃仁之端也,又熟读经书,温尔礼让,今立为皇太孙。”又道:“着礼部拟诏书,告天下,以稳民心。”
是晚,朱元璋宽衣榻上,叹道:“我年事已高,可允炆尚幼,看这群臣子无一可信之人,怕我这一去,主弱臣强,这大明朝可如何安存?”
元生刚才还是一脸笑意,马上悲悯垂怜,又转而坚毅道:“皇上万福金安,总能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咱这大明王朝定是会千秋万代,薪火相传。”
朱元璋白须一捋,又言:“这些个臣子顽固不灵,经过胡惟庸,李善长的案子,他们就不能长些脑子,我赐万物于人,人无一物于我,尤其那个蓝玉,咱对他可不薄,可他总想独善其身,心怀二意,实乃恶人!”
元生狐疑片刻,谗道:“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蓝大……,蓝玉的事,奴才记在心上了,诛一恶而众恶惧,定不会让他给皇上和皇太孙添乱。”
朱元璋总算放了心,又道:“今日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咱有要事与你相商。”
元生跪谢着出去了。
元生推开房门,宽衣解帽,又回头沏了一壶茶,慢慢说道:“出来吧,你小子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三保听闻,便笑着从帘内走了出来,见了元生也不下跪,走到近前,给他捶着肩,称道:“师父这耳目之力,怕是世上无双了,我这几年自认为武力精进不少,没想到在师父这儿只有献丑的份儿。”
元生端了端衣襟,表情甚是惬意,三保马上给师父斟上茶。元生渣了一口,微目斜视,“你在都督府呆了不少时日了吧,怎么今天才想起到师父这儿来?武林人称‘玉扇飞狐’的三保大人莫不是在江湖上稍有名声,就不把师父放在眼里了吧!”
三保心中惊诧,这事并无走漏半点风声,他如何得知自己在都督府。元生见他如此,便不再相逼。只是笑而不语,划着茶盏,慢悠悠地品着。原来,朱元璋对朝中所有臣子均有疑窦,早已暗中让元生组建太监厂营,传授上乘武功,再将这些太监化成常人派入各府,广收情报,密传朝中。彼时,还处于私设厂营,并未公之于众,而且朱元璋只让元生一人统管,所有密报直奏皇上。
三保见元生如此笃定,也大概知道几分。佯声道:“燕王那边的情形,想必也不用我细说了吧,师父的眼线在燕王府定有不少,怕是师父连我也放心不下。”
元生思虑片刻,摇头叹道:“这些皇子乃是皇上亲生骨肉,必与那些大臣不同,皇上哪能下得去手,这天下以后鹿死谁手,还果真难料!”又紧盯了三保一眼,道:“想当初,我把你从云南带入应天府,又暗中送你到北平追随燕王,就是料定燕王非池中之物,望你日后小心行事,如若他日燕王举事而成,师父还要靠你照应些哩!”
三保忆起往昔,亦感慨道:“我幼时家道变故,承蒙师父收留,传授武功,此生难忘。我自十二岁追随燕王,如今九年有余,燕王视我如故亲,早无主仆之别,无论他作何选择,我将倾毕生之力相助。”
元生本无执念孰是孰非,皇家之事非他这般奴才所能左右。不是皇子,就是皇孙,都是皇上至亲,所言稍有差池,必遭皇上猜疑。这天下终究是朱家天下,他可以帮皇上诛杀臣子,却绝不敢妄议皇室内亲。所以,对于三保所做之事,他既不过多斥责,也不赞其所为。元生总有预感,有燕王在,这江山谁也坐不安稳。
既然宫中大事已定,三保已无需过多停留,又访了其他几位大臣,便回北平复命去了。
次日,朱元璋将元生唤入寝宫,凝思不语,只说了句:“赐座!”
元生纵使再精明,也无法猜透皇上此时的心思,但思前想后,必与除奸撤臣有些关联,毕竟其他事宜是不必与他相商的。
朱元璋踱了半晌,淡然说道:“咱暗设锦衣卫也已近十年,总觉人数少了些,指挥史蒋瓛能力平庸,难堪大任,你觉得咱的御前侍卫汉周和范召如何?如若锦衣卫办事果断些,也可减轻你这厂公的担子。”
元生马上明白了皇上的心思,一是怕自己这厂公的实力过大,需要找个比蒋瓛更强的人制衡自己,二是皇上需要锦衣卫做更多的事,有些事是不需要自己知晓的。皇上这脾性元生倒是拿捏得很准。
元生顿了顿,心中明白,自己推荐谁,皇上肯定不用谁,便反其意行之,故作考虑后,呈道:“皇上,这锦衣卫的事,哪是奴才一个下人能说得上的,不过经老奴在皇上身边多年,范侍卫忠心不二,武功修为极高,其父先前也是忠于圣上,此人倒是上佳人选。”
朱元璋听闻,朗声一笑:“范召既然如此之好,那更要把他留在身边保护咱了,就让汉周做锦衣卫总指挥史,从各营再抽调精强兵马,扩充编额,此事就交由汉周与你二人去办!”
元生心中窃喜,如得所愿。虽从皇上话中听出与锦衣卫主次之分,想到以后能与汉周共事多了些,便亦无怨言。
元生刚想领命退下,朱元璋却又拦住了他。刚才元生提起范召父亲,让他冷然有了其他顾虑。这大臣的心患可消,可这江湖却也时时危及朝廷。朱元璋心里明白,自己亦是从明教所得天下,想起江湖势力便寝食难安,如芒在背。
朱元璋借机问道:“依你之见,咱的两个侍卫与江湖高手相比,武功如何?锦衣卫与那些个江湖门派交手,有几分胜算?”
元生顿时心中大惊,这江湖和朝廷向来不多接触,相安无事,只要不谋逆造反,江湖的恩恩怨怨,朝廷鲜有过问。看来,皇上不仅要对大臣们下手,连江湖势力也不打算放过了。只要皇上决定的事,元生是不会相劝的,反对的结果就是忤逆,最终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元生理了理头绪,觉得实在棘手,也只能道出实情:“皇上圣明,安而不忘危,当今,这江湖上只有天山的花木寨和南浔的归云庄算得上有名望的势力,且与官府来往甚密,如果只靠锦衣卫的人手,怕是远远不能与之匹敌。张侍卫和范侍卫放在当今江湖,虽不能算得登峰造极的绝顶之人,亦算上一等一的高手了,但江湖之中,隐士居多,奴才一时也拿捏不准。”
当然,在这江湖上,少林和武当不问朝事,且有百年基业,加之民意甚广,元生料到皇上也无意去招惹,并未把他们考虑在内。这天山花木寨的寨主风七爷,一招劈风掌冠绝天下,与明教张教主是至交,其膝下只有一子风容致,十八九岁年纪。张教主有一女,待其诞下之时,其母赵郡主便撒手人寰,教主心中悲痛,遵其遗愿,将夫人远葬漠北,为其女起名心漠,交于风七抚养,便销声尘世。有人见其隐于山林,有人见其出遁海岛,无一考证。
南浔归云庄庄主陆九贤,满腹绝学,尤以一把落神剑笑傲群雄,祖上皆武学世家,其母程氏亦师从宋代绝顶武学宗师,其妻乃梁潜之姑母,家中一子陆逍,一女随了母姓,梁浔芳,年纪未及弱冠。
以朝廷势力介入江湖,引起纷争,并非明智之举。但皇上圣意已定,元生总要细细思虑周全,想一个万全之策。
元生忽得想到一人,便试探道:“皇上,这江湖势力日盛,怕是锦衣卫也难免顾此失彼,何不让燕王相助锦衣卫一臂之力,当下北平亦无备战之事,练练兵马倒也无妨。”
元生这一计甚得朱元璋欢心,四子所率十余万北平军,只知燕王,不认朝廷,是时候让他出些力气。让老四和江湖势力纠缠,他便也无心染指朝廷,不然还要想些其他法子制衡他。
朱元璋似有倦意,侧坐仰息,沧然道:“为子好,当为其计长远,可咱这皇帝做的,着实辛苦,倒不如生些愚钝之儿反倒轻松些。”
元生慌忙接道:“皇上心怀千秋伟业,这些个烦心事就让奴才下人们去办吧!”朱元璋默不作声,算是应允了。
一连几日,元生都在琢磨着如何找些法子算计这一南一北的江湖势力。正在愁眉之际,太监小春子端着盘子,悄声进房,柔声道:“厂公,您这日夜操劳,总得进些贡品补补身子!”
元生瞧了一眼那盘中,顺口一问:“这又是那些无用的太医从什么地方寻得的膏丸?”
“这可是花木寨用天山雪莲酿制的玉露丸,只剩下这三颗了,前些日子太医们还从归云庄集来了南湖冰蟾,只是太少了些,皇上那儿和太子府都紧着用,连王爷们都没分得!”小春子似有抱怨地细声说道。
元生顿时心有妙计,试着含了一颗,不久便喘着大气,向小春子呵道:“这雪山玉露丸……快去请太医来。”
小春子吓得赶紧溜脚紧跑,一刻工夫,带着贾太医来到房中。元生见状赶紧闭锁经脉,将体内一股真气逆行至天突穴,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太医号脉一诊,大叫:“不妙,厂公这是中毒症状,先前是否进食过何物?”
小春子面色惨白,颤声道:“小的给厂公奉来几颗玉露丸。”又马上推卸道:“这可是你们太医院的贡品。”
元生并无言语,右手一摆,示意二人退下。小春子和贾太医见状,赶紧相搀着回退了出去。元生见再无他人,便端坐于床,稍作运功调息,面色马上红润起来,复常如初。
次日,元生又让人把太子府留存的南湖冰蟾取出来,亲自验了一番。完毕之后,面色凝重,故作叹息道:“此二物均非常药,疑含毒份,待我禀明皇上,以待查办!”
皇上正于寝宫小憩,元生静在门外,亦闭目观待。约半晌,皇上气息微变,元生察得真切,已觉皇上似有醒意。两手轻推殿门,悄声至床前,朱元璋两眼微睁,和气道:“看你这副模样,倒像是给咱送什么信来了,不妨说来听听!”
元生一溜轻扶龙体,严容愤道:“皇上明眼如炬,老奴还真发现了些端倪,这江湖上有些势力当真心术不正,欲以毒为丸,加害我大明皇室。”
遂将所察之事,详细禀报给皇上。
朱元璋知是元生自创之计,亦佯作正色怒道:“元生,定要将这些逆贼捉拿归案,如有抵抗,将所有人一并杀之。”稍顿又道:“元生,剿匪一事,咱想听听你的计策。”
元生并未欣喜应答,而是略作为难,进而说道:“皇上,要不要奴才去召集大臣们,让群臣议议如何?”
朱元璋冷声一哼:“这些尸位素餐的臣子,他们要是有什么好的法子,咱这皇上还用当得这般辛苦?”
为官避事乃臣之耻,可在这种皇上面前,谅谁也不敢多言,久而久之,凡臣无良言也。也唯有元生不惧皇上,因为他本无官位,只是一宦人,皇上不会疑心他夺权,再说他也无子嗣,也不会疑心他怀有二意。
元生来时,心中早有主意,便向皇上道来:“花木寨面北向山而处,与燕王所在北平百里,花木寨虽与明教余徒往来甚密,但燕王兵马晓战,一时拿下并不在话下。南浔归云庄多年以经营生计为主业,除庄主外,鲜有高手,派汉周侍卫……,派张汉周总指挥史率锦衣卫去即可成事。”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此事安排甚为妥当。元生刚想退下宣诏,朱元璋又忽而把他叫住。沉思片刻道:“让范召协助燕王去花木寨吧,带上身边四个护卫。”
元生心中一念,朱棣毕竟是皇上的儿子,朱元璋还是怕他有个闪失,才让范召协助于他,便马上应允道:“皇上所虑极是,奴才还是粗心了些,奴才这就去办!”转念又思了一番,再度回道:“皇上,这御前侍卫一走,皇上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叫我们这些奴才怎能放心得下。”
朱元璋大笑:“咱的身边不是还有你吗?你骗得了天下人都骗不了咱,你的武功,这大殿之上的人联手怕是也奈何不了你。”
元生急急回道:“皇上真是高看老奴了,不过皇上放心,奴才就算丢十个脑袋也要保我皇安危。”
朱元璋猜疑众人,但对元生却是放心得很。在他心里,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人能有什么居心,能翻出什么大浪,顶多是冒着皇帝的幌子作威作福罢了,顺便还可以替皇上敲打敲打那些臣子,何乐而不为。这对朝廷,对他朱家的江山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离太子薨毙已三月有余,皇城正慢慢恢复往日的平静,这天气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细雨拂柳,柔声入耳,元生正在房内慢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他门前袭来。
不一会儿,小春子细叮道:“厂公,张总指挥史到访。”
元生的面色立刻变得慈善起来,手中的杯盖一抖,竟不知如何是好。整整衣衫,马上走到门前,推开房门,把张汉周迎了进来。汉周双手一拱,客气道:“前日,皇上在御书房召见,命在下前来拜访公公,商议剿匪一事,可在下也是刚从云南奔丧回来,又被公务缠累了些,今日才得空前来,望厂公见谅,不知公公有何安排?”
元生紧盯着汉周,仿佛回到从前的样子,竟失语道:“让我好好看看,先喝杯茶水。”又慌忙补道:“想不到沐王爷也不能安享天年,竟与太子一同去了,大明失良将,痛哉!”
汉周也是只能一起叹息,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坐于桌前,凝思饮茶。
元生平复了一下情绪,眉宇善开道:“张大人,你我共同侍奉皇上多年,虽说相识已久,却也没多少时间叙聊,今夜大人如无他事,何不与老身开怀叙饮。”
张汉周毅庞气萧,朗容清逸,虽无玉树临风之姿,亦不失潇洒之态。平日里人送“大内铁手”称号,孤傲与人,但在元生这里,毕竟还是有些收敛。论起在皇上眼中的份量,怕是朝中再无人能及元生,包括大内侍卫,这文武百官,谁又肯敢对元生不敬。
元生一直对汉周另眼相待,汉周亦是聪明之人,怎能不知,可终究不明所以,也无意打探。汉周恭道:“汉周不才,只知侍奉皇上,平日多受厂公抬爱,时常感怀于心,今日以茶代酒,敬厂公一杯。”
元生慌忙举杯,眼中却是怜爱之情,动容道:“张大人与老奴都是从云南而来,也算是半个相识,每见大人,总能想到在云南的故往,人老了,过往之事,日夜思之。那我们今夜就谈谈往事,了表对故乡之思。”
念及往事,汉周亦心有凄凄然。幼时被云南沐王府收养,沐英见其生得模样怜爱,遂认为义子,取名沐暄。待其十五岁之际,忽大病一场,其形怪异,发病时全身噬痛,沐英请尽天下名医而不见效。
一日,一癫痫和尚上门化斋,见沐暄如此,掐手算道:“此子甚邪,需改名换姓方得救治。”沐英相求救治之法,和尚遥指无量山,未再言语,匆匆离去。
沐英之母段氏本就与无量山有些许渊源,倒不是什么难事,沐英便亲自带沐暄上无量山求救。行至山中桃花谷处,有一僧一道在谷中凉亭论茶谈文,沐英见其谈止非寻常之人,料定是世外高人,便上前道明来意。那僧人未曾点破,便笑道:“张居士,何不替这位施主了了心愿。”
那道士却也无意推却,向沐英缓声道:“想必施主就是沐王爷了,小儿就交于老道好了,你可回府,如若他日有缘,他自会与你相见。”
沐英道谢后,本想与二位高人叙聊一番,见二人似无此意,便交待了沐暄一些事宜,不舍地离去了。
张居士也不问沐暄病因和缘由,面色祥和道:“你本非沐府中人,今且再为你取姓为张,说来倒巧,你那生父与我倒为同姓,既然有缘,我就收你为小徒,随我一同游历去吧!”
那僧人见此,亦交赞称道,笑言:“今日祝贺张居士喜收小徒,我亦有份礼物相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交于沐暄,名曰《道藏》。对着沐暄又告诫道:“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这世上僧非僧,道非道,亦如此书,道藏佛言,但人需明性,无论何时何处,或为尘间百姓,或为皇前重臣,都莫失了心志,切记,切记!”
沐暄此时还不甚明了,只能向那僧道谢:“谢大师开导,晚辈以后将谨遵教诲,时时习之。”
张居士带着沐暄告别僧人,下山而去。沐暄多次向师父打听生父下落,可师父总是顾自言他,不肯相告,久之,沐暄不再提及此事。
一日,张居士带其来到峨眉山,二人望向那山顶。
山中亦无雨,空翠湿青衣,
此处仙人境,花吐半岭溪。
张居士观此景,念起从前汉水相逢,往事种种,悲从心来。遂道:“沐暄,今日师父正式为你取名张汉周。”
沐暄跪地诚道:“汉周谢师父,以后定时刻陪伴师父左右,求心悟道,再无他念。”
张居士甚是欣慰,扶起汉周道:“你我师徒二人在此寻一清静地,先住半载,莫让他人打扰,我传你一套心法,对你这怪病大有益处,若苦加修炼,不必再受这吞噬之痛。”
二人便四处寻觅,终在平羌江一茅屋处居了下来。张居士便将九阳真经其中前七式传授与汉周,见他内功刚烈,又授他一套降龙九式掌法。恍然于半载后,汉周的病情明显好转,却不见根治。
张居士叹息道:“以为师之功,怕也只能至此了,要想此病痊愈,需再以九阴之经修炼。”
汉周却道:“师父,徒儿已觉好了很多,无需再治,能得师父相救,汉周没齿难忘,怎还敢劳烦师父再寻他法。”
张居士思虑良久,悲道:“为师年幼亦曾遭相似之苦,师公曾带我入少林,寻名医,深受其累,其间苦楚不为他人所道,最后机缘之下,得神功相助方得根治,如今看你如此辛苦,为师定要治好你才得心安。”
思忖半晌,顿首又道:“这峨眉山周掌门通晓九阴之经,与为师亦有渊源,你可前去拜访,让她施救于你,她若不应,你可报师父之名,望她念及旧日之情,加以援手。”张居士觉得放心不下,又修书一封交于汉周。
汉周依照师父之命登上峨眉,终得周掌门相助,可张居士从此亦离峨眉而去,鲜有回音……
思及以往,汉周黯自神伤,元生亦泪眼叹息,却又不知如何慰藉。见天色晚更,元生饮了一口茶,正言道:“皇上此番所命之事,关乎重大,你前去南浔,需暗中行事,莫走漏了风声,如果归云庄有所防备的话,那此事定当难办。”
汉周双拳拱道:“谢厂公提醒,我等锦衣卫律法甚严,皇上亦派千余亲兵作为支援,区区归云庄,自然不在话下。”
元生心中一惊,皇上竟派亲兵协助锦衣卫,连他也不知此事。不过皇上行事,蔫有告知臣子之理。
元生又关切道:“张大人的武功,老奴倒不甚担心,唯有轻功差了一些,老奴虽习得一些本事,但都是些阴柔之功,终究不是你们这等阳刚之身能传授的,但老奴的马踏飞燕,倒可与大人分享一二。”
汉周闻此,即使再镇定,脸色也是有了异样。这“马踏飞燕”是江湖传闻的绝顶轻功,只闻其名,并未见其形,今日听元生一说,竟也不知真假,一时愣在那里。
元生见状,会心一笑,携了汉周一起到了庭中旷院。
此时,月夜明透,微风拂柳,元生稍作调息,缓道:“心如水者,浪静轻风,双足旋叶,踏波如影……”
只见他微蹲侧下,运气自举双足,两手扶空,如飞燕将起,微额前收,霎时跃起百丈之外,疾风行似掠燕,忽至远近,衣影之间。
汉周看得真切,心中暗自惊奇,在元生指教下,反复一练,慢慢体悟其中奥妙,不觉中已过三五时辰。
两人微汗渐起,又同回屋中畅饮一番。汉周跪地谢道:“厂公今日传授,汉周当以师父待之。”
元生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又扶起汉周,说道:“此事只限你我,连皇上也莫要知晓,皇上疑窦,最忌下臣私交。”
汉周点头应允,这些倒不用元生提醒,他事事精会,定知如何处置。皇上如果知道锦衣卫和这太监厂管走在一起,定会从中再生是非,汉周又怎会自讨没趣。
不过,汉周对元生为何这般关心自己却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