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章将声音刻意往低拉了下去。
孟烦了知道他的想法，其实周少校并不是非杀不可，他也有可能是个不识字的少校军官，至少之前孟烦了的恐吓跟阿译的军法说辞，都有些夸大周少校的罪行。
不战而逃？
少帅就罢了，且不说庞炳勋吴化文孙良诚之流，就说如今仍在国府序列中的，陈城顾祝同刘峙等人，谁冲到一线跟鬼子拼过刺刀对过枪？
除了薛岳少数几人，有谁是凭着战功坐到了那张硕大的会议桌上。
与他们相比，至少周少校之前冲锋的时候，也没跟在手下后头。
孟烦了沉默，久久憋出来一句。
“至少人家也是个汉子，也杀了两个鬼子。”
龙文章表情顿时变得错愕，看孟烦了就跟看个傻子：
“亲爱的副连座啊，你从中原一路败到这缅甸国，满汉全席没吃过，打败仗的猪总见过不少吧？全天下哪个中国人心里没有过杀鬼子的念头？”
“我在北平的时候，少帅还在东北，日本人炸死了老帅，人人都说奉军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关东军，结果呢？几十万人被几千人赶进了关内。”
“老子在山东，老少爷们哪个不相信韩将军？结果？韩将军跑啦！”
“跟着老子，才有鬼子可杀！”
他话音一声高过一声，孟烦了竟然没法儿反驳。
周少校今天如果不死，也许往后他还会带着手下慌忙逃窜。
孟烦了也知道，深藏血脉中的悍勇并非时刻都会觉醒。
龙文章说话的同时，眼神也鬼鬼祟祟朝后漂着，他看到溃兵们呼啦一群围向周营长的尸体，确认他们的长官真的是被枪毙了之后，眼神越发迷茫了起来。
孟烦了的目光跟着他看去，那群溃兵好似送别一般瞅着已经出发的不辣等人。
他突然哼起了《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孟烦了轻轻念着。
龙文章眼神斜了半拉，好似是对孟烦了多愁善感的不屑，他没好气接上了话。
“都他娘是帮腐儒写出来的酸词，叹他娘的国破山河碎，叹他娘的亲友难相见，还不如后面这帮子傻蛋。”
“这傻蛋好歹跟真刀真枪地干。”
孟烦了好歹上过大学，听不得这种话。
“哎呦您嘞，长见识了，您口中的腐儒保我中华代代不绝，敢情着您打算给自己改一姓，姓爱新觉罗啊还是孛儿只斤哪？”
这话龙文章接不住，他从不在自己的知识盲区里逞威风。
不过孟烦了这么一嘲讽，两人言语的氛围也活络起来。
“副连长，你是念过书的，要我说啊，中国人就该死，死的人多了，站出来的人也就多了。”
他朝孟烦了说完，又朝着后头吼了一句。
“都他娘想着逃命，不想着拼命，最后逃哪儿去啊？”
这话好像又是在给孟烦了说。
这话让孟烦了心头一塞，两世为人，两世的大学教育，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引起无数人的口诛笔伐。
前者的记忆里，他或许会被报纸上的知名人士登报问候母亲，且绝不带任何一个脏字，也有可能每个字都是脏字。
后者的世界中，被网暴到不敢出门算是最好的结果。
这吼叫让孟烦了心神恍惚，同时也对溃兵们起了作用。
终于有人开始脱离他们那个拉拉垮垮的队伍，只不过那零散的几人并不急着跟上，而是慢慢悠悠跟在龙文章和孟烦了身后。
只有一个腰杆笔直，穿着国军军服的背刀青年越过了孟烦了两人，大步往前面的队伍赶去。
在一群溃兵当中出现一个精神饱满，面容刚毅且腰背笔挺的军人太难了，至少与孟烦了跟龙文章相比，他比这两人更像个军人。
这背刀青年如同臭茅坑里掉了颗珍珠，带包装盒的那种。
“站住！”
龙文章眼里亮光，果断结束了与孟烦了的对话。
青年愣了一下，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七分警惕。
“你干撒子？”
这家伙明显对龙文章枪毙他的长官还有着不满。
手已经不自觉放到了身后的刀把上。
龙文章被吓了一跳，丝毫没有刚才枪毙周少校时震慑住数百人的威武霸气，他竟是往后一跳，他左手抱拳，那往后跳时没收回来的屁股仍旧撅着。
“呀，这位兄弟，四川军团滴？”
孟烦了扭过身子，佩服这家伙近乎于无耻的套近乎，走南闯北的龙文章几乎能跟每个人都算半个老乡。
“窝四云南人，董刀，小滴思候在四川呆过，我滴长官被你毙喽？你能带着我找我弟弟不？”
“你弟弟在撒子地方哦？”
“就在英国人的机场，他四川军团滴，我之前见过他一回，他嗦长官带他们去帮英国人守机场。”
龙文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仍是豪气挥手。
“莫得问题，我们就是要去英国人的军营，肯定能找到你弟弟噻。”
他不想接下来话题，只是继续挥手，让董刀跟上前面的队伍。
谁也没料到董刀突然直愣愣来了这么一句。
“长官，找到我弟弟，能让他回家不？老娘生病了，没得人伺候。”
龙文章脸色一变，脸上挂上了笑容，也不再用川音套近乎。
“回家？这么多人没人回家，你不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
董刀立马紧张了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搭话，龙文章这个长官在他眼里早已亲切，哪怕他毙了周少校。
“没得没得，不四这个意思哎，我滴意思是让我弟弟回去，我留在这儿杀鬼子！”
董刀的话好似触碰了龙文章某一根神经，他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是挥了挥手，让董刀赶紧赶路。
董刀迷茫地看向孟烦了。
孟烦了只能给他一个眼神让他先走。
溃兵们的速度加快了，在小道上垂着头一个接一个越过孟烦了跟龙文章，整整一路，龙文章都在低声喃喃一个词。
“安逸，”
“安逸，”
“安逸，”
“安逸……”
越来越多的溃兵们跟了上来，龙文章停下脚步，看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溃兵们，说出了一句话算是让他的低喃终止。
“为了安逸，他娘的国不要了，家也不要了，就连他娘的命也不要了。”
孟烦了好似有了感觉，只不过却不明白他这安逸，到底具体，指代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