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手们面面相觑,不太明白。
少年道:“师父说,定是仙人出手!”
他神情激动,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仙人?”李书窈脸色微变。
镖局其他人也差不多,整个天下,没谁能听到“仙人”二字后还能保持镇定。
许毅直接道:“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镖手们都来了兴致,连连应和。
方脸的中年男子道:
“我们这些境界不够,具体不太清楚。
“据说六天前,有位陆地神仙悍然出了一剑。
“那剑传得极远,长乐附近宫观和门派,那些不世出的长老,不少都被惊动了。”
宁长逸突然问道:“长乐郡?你们是长乐来的?那离余杭可不近呢。”
闻言,中年男子哈哈一笑,神情向往道:
“实在那剑意浑然无匹,惊动了不少人。”
同伴道:
“是啊。听说连岭南那边,很多人都吓了一跳啊!”
有个老人也道:
“是啊,听说不少门派的护山大阵,都被那一剑引动了。”
李书窈面露怀疑,“竟如此夸张?”
她觉对方夸大其词,仙人虽厉害,也没到那个程度吧?
隔着千里,都把山门的护山大阵给启动了?
见其似有不信,小少年却急了。
他炫耀似的道:
“切,小丫头懂个屁!两禅寺知道吧?他们那口梵钟,明明没人敲,居然自己响了!
“钟声我和师父隔着山都能听到,你说那剑厉不厉害?
“可惜山里回声多,数不清到底响了多少下。”
少年看了眼刚才发言的老头,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老头就是少年的师父。
见对方说得笃定,李书窈有几分相信了。
她随即惋惜起来,自己修为太低,当时丝毫没感受到。
想不到当初无心借来的那剑,动静还真不小。
连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多的人都感受到了。
以至于现在都在往余杭那边赶。
那么,那么远的地方都有人察觉,宁长逸当初又有何感受呢?
毕竟,除借来这剑的姑姑及直面这剑的拦路汉子两位当事人外,宁长逸就是全天下离这一剑最近的人了,没有之一的那种。
他有何感想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宁长逸仔细回想了下,当时只觉得雨好大,风好大,姑姑的手好冷。
然后就没了。
说实话,他没想到那一剑如此厉害,自己当时躲姑姑身后,也没啥特别的感觉啊……
说来讽刺。
有些人离那么远,都能感到此剑不凡;而离那剑最近之人,反倒不觉特别。
要是让眼前这群人知道,也不晓得他们会作何感想。
“除了你们,还有很多人去余杭?”宁长逸又问,他比较关心这个。
方脸中年男人点头,道:
“说来惭愧,比不得实力高深的。
“像我们这种,当时没感应到剑意,都是传开后,从别人那听来的。
“实力强的出发早,有距离近的,说不准已到了。”
老人感叹道:“只怕天南海北的修者武人,都在往余杭赶呐……”
闻言,宁长逸眼角跳了跳。
虽早有预感,还是不料闹这么大。
看来,以后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有修士突然道:“我听说那剑意和李星阑很像啊。”
同伴反驳道:“净瞎说,咋可能是铁剑仙!”
那修士讪讪道:“咳,听说,我也是听说嘛。”
*
余杭,钱塘。
雨是清晨开始下的,此时入夜,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自六日前,那场罕见的秋日暴雨后,天色痛痛快快地晴了几天。
老天像是将所有不悦,一股脑发泄了出去。
几天来,碧空万里,清风送爽。
今日又下起了雨,一下就是整天。
不同六日前的骤风滂沱,这雨朦胧得像烟。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夜幕里坠下,打在青色的瓦片。
雨水顺屋檐淌下,如一道珠帘。
偶尔有珠子被急风吹歪,落在刻着“宋府”二字的牌匾上,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郡守大宅中,宋楚与宋旻已用过晚膳,正在父子闲谈。
“愚公移山,世人皆以坚毅视之,实乃不智。”宋旻坐在父亲旁边,说道。
“你不同意?”宋楚放下茶杯。
宋旻道:“儿以为,愚公有三妄。”
“说说。”宋楚淡淡道。
宋旻稍作思考,缓声道:
“其一。移山非一代可成,愚公妄想子子孙孙无穷尽,可笑。试想一有空就要搬山的人家,谁会允许女儿嫁来?岂不平添许多劳苦?愚公何以觉得,儿子能讨到老婆?
“其二。愚公一介凡俗,年老体衰,竟想搬走两座大山,何其狂妄。天地造化岂能被凡人干涉?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其三。愚公之妄,非止于实力弱小,更在欲念之大,妄想搬走大山。实力不配欲念,烦恼自生。道经言‘无欲则刚’,若实力不济,平减欲念也不失为妙法,愚公非也,谓无自知之明。
“儿以为,愚公之愚,在此三妄。”
宋旻耐心听完独子见解,摇了摇头。
太守问:“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解?”
宋旻答道:“天的运行康泰良好,君子应效仿天自强不息。”
宋楚又问:“君子三不朽。何解?”
宋旻答曰:“君子立德、立功、立言。”
宋楚不再言语,只端起茶杯抿着。
宋旻沉思片刻,问道:“父亲是觉得愚公可堪敬佩,是个君子?”
宋楚道:“自然。”
宋旻摸摸鼻子,对父亲观点不太认可。
但他也不愿反驳,便换了个话题道:“城里这两日倒挺热闹。”
这两天,钱塘城里多了许多人,大多是武夫扮相,也有穿道袍的。
宋旻对修道颇感兴趣,还稍微交了两个朋友。
若非父亲看不上修士,让他专心读经,他早就出去玩了。
见父亲对此不感兴趣,宋旻又问道:“父亲,宁长逸就这么逃了?”
郡守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逃?逃到哪?”
宋旻道:“他们不是已经走了么?”
父亲道:
“无心徒手破阵,左臂经脉尽废,外加气运压身,境界大跌。又能逃到哪?况且……”
宋旻有些好奇,“况且什么?”
宋楚叹道:
“况且,她也没将压制自身的气运,散出体外。”
宋旻问:
“无心没将体内气运散出?父亲是说散了就能得救?”
宋楚道:
“能否得救不清楚,至少无心自身会好很多,不至如此狼狈。至于她为何不做……唉。”
话未说完,太守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望向屋外的雨丝,但夜色太浓,看不清什么。
当初,长乐琉璃塔被破,塔中气运恰如洪水巨浪,通通砸向了破塔之人,那位黑衣女子。
再加上孤身一人杀穿数千团练军,承受了巨量的气运反噬。
气运积压在体内,直接导致了她境界跌落。
只是,无心若将气运,及时从体内散出的话,未必有现在这般麻烦。
至少,她修为早应回复了。
但那位却没这么做。
而原因,宋楚没跟儿子说,却也不难猜。
是因为宁长逸。
长乐琉璃塔,本就是宁长逸的命灯。
塔中气运,为了剥离他身上龙气而存蓄其中。
如今,它们压在无心身上,对宁长逸反倒算好事。
气运一旦从无心体内出来……
对宁长逸来说,结果不言而喻。
因此,无心宁愿修为跌落,被破摄神,也没有慢慢摆脱它们。
甚至,她化自己为牢笼,有意拦住身体内如滔滔江水般肆虐的气运。
——但,她行么?
宋楚凝望这窗外,口中喃喃自语。
“肉身拦大江?谈何容易啊……”
宋旻略一思考,便猜出父亲未说完的话。
他问:“那无心会如何?”
宋楚道:“多半好不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自破塔之日算起,气运压顶已有六日。
无心将之强行封锁体内,不使其外泄,也已经六天了。
时间撑得越长,堤坝垒得越高,洪水决堤之时,便越是惨烈。
更别提女子左臂尽废,这大坝本身就有裂口。
今时今刻,洪水也快冲毁堤坝了。
宋旻试探道:“这么说,那两人必死无疑?”
宋楚不说话,算是默认。
既是陛下的猎物,那么新的猎手,应在路上了。
甚至用不上猎手,无心体内气运,就会要了她的命。
再如何挣扎,也都改变不了什么。
宋旻感叹道:
“为一个人,值得么?愚公移山尚不会搭上小命,她却比愚公还要蠢笨。”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毕竟父亲已表明态度:愚公“知不可而为之”,君子也。
宋旻挠了挠头,想说点啥找补回来。
比如“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之类的,她也算坚毅不拔之类的。
但出乎意料,父亲并未讲“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知不可而为之”的大道理。
宋楚深深看了独子一眼,随后闭上双目。
良久,他睁开眼,复望窗外。
“是啊,是够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