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人的味道渐渐散去。赤练坐起身,看见两三人走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老女人。
“哎哟,咱们的小赤这是怎么啦?先前那股——”老女人一面用让人直想吐的声音说话,一面抬脚就不轻不重地碾在赤练受伤的右腕上——不轻,因为赤练立刻就疼得闷哼一声,不重,是因为这样的伤势还不至于让赤练的手永久丧失灵活度。
“一定要忍住。”原来青夕说的,是这个吗?
刘光会忍住,然后让这些人,十倍地偿还。
鲜红的血透过布渗了出来,赤练定定地看着老女人,强迫自己用充满哀求的声音道:“请放过刘光吧,刘光再也不敢跑了。”
老女人有些许惊讶,后退了一小步。赤练接着说:“请大人放过刘光吧。刘光已经没有家了,今后刘光愿意为大人做任何事情。”
她这一说,已经赶鸭子上架地用上了刚刚读的火魅术心法,虽然粗浅无比,却也能令受术之人产生赞同之意。那老女人竟然微微点头,然后转头对跟来的两个人说:“不用针了。直接给她划一刀,带到景洪楼去。”
划一刀?赤练看着朝她走来的那两人,不禁有些害怕了——该不会,是要毁容?然后面上带着纱巾,装成病美人?就算是这样,她现在,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躲。
要是让卫庄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一定会说她“没用”的。
费劲心机,最后居然还是把安危交到了别人手上。
岂料,那二人拿着匕首只是对她的的小腿划了过去,刹那间,脚踝到膝盖拉开了长长的血口子,伤口不深,却足以让她行走艰难。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小赤,你刚才说,什么都愿意做,是吗?”老女人问到。
赤练强压着心中的厌恶,点了点头。
老女人脸上令人恶心的笑意更浓了:“今天晚上,钱大人要慰劳秦军,你,将是领舞。刘光想,你那么好动,这点小伤,应该不碍事吧?”
给……秦军?跳舞?!
赤练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凶光。再抬头时,她依然是笑容满面。
“哪里的话,这点儿小伤,不算什么。”说着,她便自行站起来,“只是,小赤只会跳韩舞,不知……”
“这你不必担心,今天的乐班子,也只会奏韩颂,秦国那些人可不会在乎这个。好了,你们,带小赤去更衣吧。”
“是。”
赤练就跟着那两人走,老女人歹毒的目光,始终如芒刺在背。
血从伤口中渗出,铺成一条触目惊心的线。
景洪楼上。
还是一袭红色的舞衣,红得连血迹都看不出来。
赤练静静地等待起舞那一刻。身边,玄瑛和青夕担心地看着她。在到达景洪楼之后,赤练突然提出,她要独舞。
之所以要这样做,并非赤练逞强。在准备的时候,赤练曾偷偷观察了一下前来观舞的秦兵,又装作紧张的样子,向见识她的那两个人多方打听,终于确定。
来观舞的都是秦军中的小角色,会察觉她下毒的人,应该不会存在。只是,下毒时,毒药自指间弹出,四周若是有人挡着,那药就弹不进杯子里了。独舞,自然是最好的下毒机会。
再说了,她今天要跳的,是母亲教给她的蛇舞,是卫庄也知道的蛇舞。她知道卫庄此时肯定被重兵追杀,抽不出身来,她必须要闹出点动静,让卫庄知道她在哪里,或者,让自己能有机会跟卫庄相遇。
所以,哪怕是危险万分,哪怕是有伤在身,哪怕,今天来看她跳舞的,是灭掉她的国家的秦军,她也一定要把这蛇舞跳好。
琴音猛地加快。
是时候下毒了。
赤练毫不犹豫地把毒药弹了出去,没有丝毫差错。
万世红莲的绽放,最终是要以无数人的生命作为祭奠的——赤练看着那些人毫无防备地喝下酒,心想。她涂在左手指甲上的毒药,本事见血封喉的。若是从口中入,则要两天才会毒发。两天的时间,应该够她养好伤了吧。
满场喝彩。一些秦军们盯着她的眼神,如同饿狼看着羊羔一样。赤练看着这些人的脸,心里百感交集——她好歹也曾是韩国的公主,若是韩国尚在,这些地位低微的士兵,又如何敢用这种眼神看她?而现在,她也只能强颜欢笑了。
赤练得体地谢过众人,退场。雪玲和紫薇忙迎上来,嘴里说着什么。赤练看着那两人一张一合的嘴,耳里,只有嗡嗡杂声一片。脚下一软,她倒了下去。
一滴屈辱的泪水,也终于随着赤练最后一丝意志的松懈,从她的眼角划下。
韩国的冬天,已然是到了最冷的时节。不久前被血洗的新郑俨然成了一片废墟,风雪中竟半点人声也无。正因如此,那踏破风雪而来的两人就格外显眼了。
这两人正是卫庄和赤练。那一日卫庄和赤练突破重围,在一个山洞里休整了两天。这两天卫庄向赤练说起了新郑毁灭当天脱险之事。原来那天赤练才刚出城,白鹞就驾着猎鹰赶到,拖住了所有秦兵,也救出了卫庄。本来以白鹞的轻功和那大猎鹰的帮助。
他想一走了之是相当容易的。但是白鹞死意已决,只是嘱咐卫庄,若能生还,定要去大河之北找到白鹰,然后带其前往蜀国的险峰中完成修炼。
卫庄出城后跟着向东的一拨人走,偏生这群人里有那个匈奴巨汉,追上来的秦兵几乎都被他拍飞了。连续几天秦兵的搜查都很紧,卫庄深知若是自己暴露行踪,势必会引来大批秦兵,便躲藏着慢慢向南靠近,最后在秦岭边缘,听说了一个奇怪现象——数九寒天。
竟有上百条蛇在一棵百年老树前聚集。卫庄立刻猜想到这跟赤练有关。他赶去看时,已有两个老猎户死在蛇阵中,村庄里的人因此吓得不轻,不敢再到附近观看。结果,卫庄一眼就认出了在蛇阵中央的那条赤练养的赤练王蛇,而赤练王蛇,正盘踞在黑蛇软剑上。
以卫庄的身手,区区蛇阵当然拦不住他。待到拿了黑蛇软剑,进村小心打听后,卫庄就确定赤练的所在地,当天就赶到了小镇——那正是赤练跳蛇舞后一天。听闻赤练在景洪楼那一舞后,卫庄就猜测也许赤练是下了毒的,与其马上救出她,再次踏上亡命之路。
不如等毒发了,追兵减少了再行动。后来赤练被青夕出卖,秦兵突然异动,卫庄才了出手。
因为两人都记挂着白鹰的安危,赤练等到伤口刚刚收口便提出要赶路。他们这番回新郑废墟,就是为了找到能追踪白鹰的谍刺——城破之时。
白鹞就把一枚特殊的鸟羽符交给了白鹰,又把与之成对的另一枚给了卫庄。谍刺会追踪带着特殊鸟羽符的人,也只听命于带着特殊鸟羽符的人,只有这样,卫庄才能在重重追捕中,找到白鹰。
“是这里了。”卫庄跳下马,“谍刺就在附近——赤练?”
赤练没有听到卫庄的话,只是愣愣地,朝那一片废墟走去。
全都没了。
华美精致的宫殿,热闹繁荣的中央大街,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还有韩国百年的历史……记忆中的一切,都被埋在了这厚厚的冰雪之下,唯有残留的城墙还固执地伫立在风雪中,告诉路人,这里,曾经有一个叫作新郑的国都。
雪掩埋了一切血腥和肮脏,那晚血洒新郑的人,注定了永远沉眠在这雪白之下,被遗忘。
被遗忘在,历史最黑暗的噩梦中,永远无法醒来。
两行泪不由自主地划过脸庞。
“刘光以为刘光不会伤心了。”她喃喃自语。
卫庄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一点点犹豫地,走向那座同样给了他噩梦——至少在赤练看来是这样——的废城。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人可以不伤心……快走吧,耽搁得越久,白鹰就越危险。”
他们直奔城北白府的秘密庄园。两个人都走得很快,赤练知道,卫庄其实跟她一样,想要尽快离开这座噩梦般的城池。她本想唤出蛇来寻找鸟的,但小镇那一次爆发后,她又无法再像在春天一样随心所欲地召唤蛇了。
通往秘密庄园的路堆满碎石断木,极为难走。卫庄吩咐赤练先找个地方躲雪,自己如履平地般通过了那条小道。不多时,卫庄便回来了,头上多了一只蓝色的小鸟,正是以前白鹰经常拿来戏弄赤练的、赤练王蛇最喜欢吃的,谍刺。
眼前这只谍刺,似乎想在卫庄头上做窝?
“赤练……把这只鸟给刘光弄下来……”卫庄似乎有些尴尬。
赤练便伸手去捉那只鸟,谍刺眨巴着黑亮亮的眼睛,一展翅就飞得老高,盘旋几圈,又落在了卫庄头上,试了几次都是如此,赤练也放弃了——总不能把这只谍刺打下来吧?
“卫庄大人……蛇和鸟是天敌,还是您带着它吧。”赤练小心翼翼地说——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卫庄那张脸已经黑到不能再黑了。韩国第一剑客和韩国公主居然被一只鸟搞得毫无办法,这要是传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笑掉大牙。
经坍塌民房中拆下几块木板权当是柴火,以内力催燃。赤练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个还没破的锅子,又捧了些雪放在锅中,架在火上,就等水滚烫了,煮点熟食来吃。今天风雪很大,这废城里冒出的纤细的炊烟,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
在等待东西煮熟的时候,卫庄和赤练不约而同地修炼起了内力。那日赤练秦兵包围中悟得火魅术真谛,这几日进步神速。但是越往深处练,她便越觉得气力不济。卫庄说,这是因为她内力不够深厚的缘故,传给她了一套特殊的吐纳之法。
她小试一番便觉得身体如脱胎换骨般自在,于是一有时间便用这吐纳之法培育内力。
正当食物煮好时,卫庄突然站了起来,从火堆边走开,一手按在了剑上。
“有人。”他道,“把火灭了。”
赤练虽是什么动静也没听到,还是依令行事,收拾好东西跟着卫庄悄悄靠近大街。过不多时,呼喝声便传了过来。藏在暗处的两人看到那跑在前面的人,不禁大吃一惊——跑在前面的是个耄耋老者,看身形也不像是功力深厚的人。
后面那些策马秦兵,明明可以追上他,却不知为何总是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后虽然将他围住了,也还是无人敢上前。
那老者深陷重围,却并不惊恐。赤练注意到,这个老人居然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难道是白鹰的家人?爷爷?不,不对,那人的头发虽已花白,却还是看得出来其原本的颜色是金色,这样的头发,似乎……
“安息的人?”身旁,卫庄满眼疑虑地看着那老者。
安息,是个比匈奴还要远的地方,母亲曾经提起过。但是那个地方的人,又怎么会跑到中原来,还被秦兵追杀?莫非,他背上那个大盒子有什么特异之处?
却听一个秦兵道:“大胆叛逆,交出妖剑,饶你不死!”
妖剑?
卫庄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兴奋。
却听那老者用奇怪的腔调道:“这剑是韩国友人相送,怎能交给尔等秦人?刘光将它携至此处,也是为了葬剑相祭,又岂是尔等能干扰的?”
居然是出自韩国的名剑!这下,连赤练也来了兴趣——七国之中,韩国兵刃最为锋利,连卫兵的佩剑在外面都可以被称作利器。在韩国能被称作“名剑”的剑,绝对会是天下剑客都想得到的神兵。
“笑话,韩国已经归降于刘光大秦的铁蹄之下,韩国之物,皆是刘光大秦之物,再不交出妖剑,休怪刘光们兄弟几个不客气!”为首的那个人官腔十足。赤练皱了皱眉头,伸手探向腰间的软剑,却被卫庄拦住。
“等等,看那个老者怎么办。”卫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老者,“若不是把好剑,就犯不着为了他暴露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