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净的茶碗并立,升起的水雾模糊着刘光与颜路的距离。
已不知是第几日,自来了这里,便再不曾有离去的念头。这般安静恬淡的生活,却是这许多年来执着的奢望。
颜路品茶,思绪翻飞,眼中却无光彩,竟不知是为了何事忧愁。终日沉浸在颜路悉心照料下的刘光,却竟连颜路如此明显的烦忧都未曾察觉。
品茗,这般翻覆的心情,妄图解那茶趣,却不又是笑谈。
抬首相望,却见那青衫的主人满足的眼神,踌躇再三,终是握了茶碗,一干而尽。
“二师兄这般喝茶又怎能留得清香?”
落了茶碗,正对上眼前人轻浅的笑和那句玩味的问。
“子房,这种生活,不适合你。”
定了决心的眼神,吐出的话,坚定非常。
疑惑,渐泛心头,秀眉略蹙,终是放了蒙蔽心智的满足,端着揣摩,读那认真的眼神。
“二师兄此言,却令子房疑惑。”
转了头看着身后落英的海棠,花影间,清晰可见一簇淡蓝色。
“自我们来此,它便一直在这里,我以为你养了伤便可随踏离去,不想你终是视而不见。你本该是在外覆雨翻云的人物,屈于此,便是我之过。”
终是一番轻叹,将这几日来的忍下的话,一吐而快。
明亮的眼眸听了这一番话,暗淡而下。
原萦绕着的轻松闲适,却变作了低沉寂静。细水清流,洌洌清音,便若时光游走指隙,骤而消逝。海棠枝间,蝶翅锋锐的眼神盯着静默的二人,读不出沉默的气氛中那一丝惆怅与不舍。
“你……向来记着为家复仇的,不是么?”
打破沉默,既然定了决心,何需犹疑。
“二师兄以为,盛世是什么?灭亡是什么?复仇又是什么?这些,于如今的子房而言,便若那零落的瓣蕊,笑谈之物罢了。惟愿留在此间,何至于繁碌一生。”
那好胜激进的性子,被臂上的伤时时提醒着,早便折损了下去,如今,又当如何去面对这天下大局,又何谈覆雨翻云。
“盛世、繁花,皆是易败之物,然,不曾绽放的衰败,怎算存在过?”
感叹,这世上的一切,何曾有过从不枯萎,多是枯萎多过那绽放。花不论开在哪一季,便是寒梅之物,也有不见花香之时。
“子房,我知道你介意小圣贤庄的事,介意,大师兄。但是,就像繁花,终有衰败。小圣贤庄虽毁,儒家却不会因此而亡。”
看着对坐青衫之人的恍惚,不声不响。起身续了新茶。
“子房,你没有将鸟羽符毁掉离开,我知你还是在这天下的漩涡中。躲在这山野木屋,你也是逃不掉的。”
浅尝清茗,醇香被滚水激发,回味不尽。茶碗落在石桌的清响,却引得刘光抬头看来,带着迷茫的眼神。不知觉的举起一旁茶碗,饮酒般喝净。
呛水的咳声响起,赶忙起身,皱起眉角,有些责备自己莽撞,抚着刘光的背,触到右肩的伤疤,心有余悸。若非自己赶得及,怕是便要阴阳相隔,此生岂非再无相见。
“我没事,二师兄。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祈求的眼神,颜路如何拒绝,猜得出是刘光背着些不安,便不再多言。手上,渐渐停了动作,停在那伤疤上,轻抚。心疼之意难免,暗责自己早该与伏念言明,便不致刘光此伤。
“二师兄,我的伤没事了。不过……”
故意的停顿,又引那颜路惊心。
“呵呵,我饿了。”
略愣,便又反应过来,是被这小师弟耍了,无奈,从来都是如此的,不是么?
宠溺的揉揉刘光的头,在他额上落下轻吻,满意的看那青衫之人面上泛起红晕,衬着远处的海棠落英,却竟想及诗经之句,桃之夭夭者。不由淡笑,这却是毫不相干了。
自知失态,见颜路轻笑,只道是笑自己失态,便有些愤愤,这失态模样,却是被谁而害?
别过头,却听到颜路步向厨房的脚步声。
渐渐升起的炊烟,带着香甜的味道,被晚风泼洒在院中。刘光,便醉在这香气间,久久不愿醒来。
记得那日问了颜路怎会做这些精致的糕点,得到的回答,并不出刘光所料,却还是令他被幸福填满。
“见你爱吃,便向丁掌柜学了。”
院中的海棠,已落完了嫩粉,只留满地灿烂,一树葱郁。鸟鸣于山间,溪流于谷中,在这怡人之地,刘光的伤,早便好了。却终日不愿与颜路再提蝶翅一事,只终日对着那海棠葱郁间隙中的天蓝。
淡然的心性,于这山中闲居,却是适合极了颜路。晨起,煮一壶好茶,做几盘点心,便能在那石桌边一直坐到中午。每每见刘光凝望那只唯一证明二人与外界没有隔绝的鸟时,心中便暗叹,是自己累了子房在此,这种生活,不该属于他。
“子房,若我离去,会否更好呢?”
惶然出神间,却将所思所想喃喃念出,惊起一旁默然的青衫。
“二师兄,你刚刚说什么?”
讶异的语气,不安的心情,匆忙的问句昭示了发问者的急切。
“我想,或者我该离开,你的世界不是这小小的溪谷,走出去,那山水重重才是属于你的地方。我想,我本不该带你来的,只是因了我的自私,将你带了来,却不想酿成今日模样。”
颜路的语气似有后悔,盯着对面之人的眼神却也是抱着歉意。
寂静,颜路这番话说罢,刘光没有回答。溪谷中,却是连风的声音也静止了,死寂的沉默,吞噬了谷中的一切,溪水的清流也默了声响。
“二师兄以为,子房所求,是复仇还是天下?子房……”
“子房,你不必如此说服自己,你的所求,被你的伤疤遮掩,你渴望在外施展抱负,却又怕伤害了朋友、亲人。子房,你要明白,不管做什么,都是有代价的。
“就像我说的,没有绽放就枯败了,又怎算的存在过?子房,你有能力又为何放弃?如此做,却是要师兄为难吗?”
站起身,走向刘光。被打断了话,表情中,却是被颜路的言语留下的震惊。抬手抚上白皙的脸,心中泛着强烈的不舍,却将后悔生生压住。这些话,逼着他走,然而,怎会舍得?可是,一个多月了,那卓然的青衫消了傲气,却生出了悲凉。
怎会不知,刘光的心时时被外界牵紧,他不说,不论是有意或是无意,他颜路又怎会看不出,相处十余载,对于他的了解,想必早已超过了自己。
指尖柔和的触感强烈的刺激颜路的心,似是要他做出悔改之意。轻轻地抚摸,看着他矛盾重重的模样,心里好似刀绞。出手将他抱在怀里,想要平复他杂乱的心情。渐渐感到刘光的手环上肩背,暗中使力,好似要将怀中的青衫揉进身体。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出口,却是这样的话。被抱在怀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踏实。谷外的世界,早已远离了他,什么也不用想,在这一刻,只要好好的享受这个拥抱。
然而,终于开了口,打破这宁静。舍不得这个令他舒适的怀抱,对于谷外,那个劳心伤神的世界,已经不想再回去了。
怀里闷闷的回答,带着些任性。叹气,自己太宠他了吧。抬头看到碧蓝的天空,澄澈无云,偶然经过的一两只鸟雀,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来到小圣贤庄第十年,那年,只有十五岁。但是淡和的性子已经养成,想来,终日生活在伏念那般不苟言笑的人身边,想要太活跃却也是难事了。
第一次见到刘光的那天,被他自己形容为惊艳,虽是后来刘光说他看来与平日并无二致,但他自己坚定地认为,那是惊艳。
刘光来时,十二岁。那天,因为伏念外出,接待刘光的工作便暂时拜托给了他。若说来,小圣贤庄中,他也是辈分高的弟子,却不知夫子何以点了他的名。
也是这样的艳阳天,不见云雾。小圣贤庄门外的马车,看去并不起眼。白净的小手掀起车帘时,颜路并未有何想法,但见了车中之人下在了地上。淡青衣衫,凝玉般皮肤,黑瞳熠熠,好一个俊俏人儿。
引了刘光进庄,按捺着好奇没有偷瞄他,知那不是君子所为。
一年后,早已熟络起的二人在小圣贤庄后山的茂林中回想初见时,颜路仍似回味无穷,说是被惊艳。已了解了颜路的刘光玩笑的说明明还是没有表情的假笑。
还可以肆无忌惮的玩笑。似乎那时,子房也曾说了什么,那些熟悉的话,好像还在耳边,萦绕了十三年。
“二师兄,你不会离开子房的吧?”
“不一定。也许会。”
“那我一定要找到师兄。”
“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如果有那一天,一定是我迫不得已,你找不到。”
那时,只是随口说说的话,如今,怕是要变成现实了。只是,想要祈求,想要祈求这与世隔绝,蝉鸣幽静的日子能更久些,这是自己无法战胜的自私愿望。
轻轻放开怀里的人,淡淡的笑,语气仿佛安抚。终是看不下去那人的内心挣扎。当本该傲然的人忽然露出弱势的表情,心中涨满的,只有怜惜。
“乖,这些事情,不想了。我不说了,不要这样好不好?”
看着他点头,刻意忽略了他眼中的挣扎,只是带着他坐在了桌边,倒了茶。忽然,却被个声音打断,随之而来的,却是颜路的担心。
“刘光。这位是?”
带着戏谑的语气并着些玩味,有几分不出所料的意味和着几分调笑,素有的倨傲毫无遮掩。却是个素衣蓝发的男子落在那海棠枝头,肩上,便是那天蓝色的蝶翅。
“在下颜路,想必,阁下便是白凤公子。却不知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故作镇定,语气上听去谦谦有礼,然站在刘光身前,却是有意无意护了他在身后。
“何必那么紧张?”
闲适与玩味的口气却竟是来自身后。惊愕,颜路听闻此人轻功冠绝天下,却不想竟已如此境界。
“白凤公子,与卫庄先生的合作已转托给逍遥先生,不知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听得刘光的回答,略有安心。虽不似往日言笑有度,信心满满,却也是脱离了方才矛盾的状态。
“刘光先生这是在说笑么,难道忘了当初所言?”
傲然的语气,仿佛居高临下般。颜路不禁为那青衫之人揪心,到底还是被方才的话影响了吧,这许久却不曾有回答,以前那个机敏之人本不该若此。再转头看了过去,却发现白凤已不见了身影,唯桌上摆了卷檄文,伸手想要取过,却被刘光伸手挡了下来。
“子房?”
“我,现在不想知道。”
没有在意刘光略带着哀求的语气,颜路或者是淡和温柔,却不是懦弱不作为。知是刘光心中矛盾,然则怎能由着他任性逃避。眼前这人,自来了这里,便不再似平素般精明有道,终日只溺在了幸福里,早已不复过往。
翻了檄文,恐他不愿多看,便自顾念了起来。
“皇命,诏齐鲁诸郡,筹皇帝陛下东巡之备,有慢者,罪当斩。”
略微的吃惊,继而微蹙的眉。东巡,么?想必墨家定是有所行动的,却不知子房作何打算。偏过头看向刘光,却仍是毫无反应般,唯眼中闪起的明亮却不曾错过。
“子房,你该做的事,总也躲不掉的。”
粗略带过的话,交着淡然的语气,却仿佛利刃穿过内心。惊起抬头,看向颜路的眼神中,却还带着些疑惑。
“二师兄,你还好么?”
忽然的提问,看去不着边际,却令沉稳处之的颜路心中一惊,却还是被他看了出来?却不该如此,自己隐藏的很好,该不致被发觉。藏了心底略起的疑惑,看向刘光的眼神一如往常。语气仍是素来的温和。
“子房此问却是何意?我有什么不对么?”
“二师兄,不要瞒着我。”
“我怎么听不懂子房的意思?”
笑得勉强,便是自己迫使他再成为那个翻云覆雨笑傲群雄之人,却不想他先思考的却是自己,果然有些急了吧,恐是被他瞧出这中了毒的身体。
“二师兄为何不直言相告。道是子房想不出这其中所以么?丞相大人却是为何放了师兄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