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儿,”银蓝色的男子仍在继续着幻象。“你长大了。”
“你还在为了我的死内疚么,”他继续淡淡的笑,“我早就原谅你了。”
师父,他说原谅自己了,真的么。
她知道这些是假的,不知为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在心里响起的那个低而沉的声音。
“是真的。”
你不是一直希望被“原谅”么,现在他正在说“原谅”呢。
相信他!相信他!
相信他你会轻松一些!
那个声音说,反复地说,不停地说。
一直到她的神智开始散漫和迷乱---刹那间,她半跪在地上,手指有些痉挛的抓紧手中的剑。
“是真的。”
那个声音继续说,声音震响在她的魂魄深处,带着无可形容的压迫感,“相信他!---他的话是真的!”
眼前的男子却开始手中慢慢靠近,脸上带着最温和危险的笑。
动不了了,不行。
动一下,一下下就好。
她的右手费力的一点点往自己左臂上移动,终于抓住了自己的手链。
陡然间,闪过奇异的神色,仿佛松了口气。
“师父,”刘光抬头看着记忆中熟悉的长发男子,“你还记得么?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只教我剑术,你告诉我什么?”
“当然还记得,”魅影依旧扮演的完美,柔和的笑,“你必须学会作为一名剑客活下去。”
“对!作为一名剑客,”她陡然闪电般出手,白光掠过,“活下去!”
师父,你的骨头还在我的手腕上,作为压制我鬼力的法器。
我怎么会忘了了。
尤自闭着眼睛,眼角却已经垂下一滴泪来。
泪开始接二连三的流下。
母亲,师父呢?师父呢?师父去哪儿了?
眼前的男子开始化成纸屑,但最后他仍是看着刘光,淡淡的,淡漠的可怕,“我绝对,不原谅你。”
绝对,不原谅你。
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陡然感觉彻骨的无力与软弱,刘光瘫坐在地上。
“果真冷血,”月神冷冷的笑,眼角说不出的恶毒,月的骨,姐姐的血,全都作为媒介用来压制你的鬼力,为什么他们都要死?“月待你那么好,你却杀了他。连畜生都知道感恩,”月神握住案桌上的镇纸,往她头上砸去,用尽全力,“你连畜生也不如,所以是怪物!”
顿重的声音,腥甜的血从额头流下。
她不闪也不躲。
“你杀了月!”
刘光眼前有点模糊,看着她疯狂的样子,眼前恍惚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看到了师父房前漂亮的蓝花楹树
先满树开花,后满树绿叶。
多么奇怪。
大家一起在树下嬉戏,玩闹,师父总是微笑的站在一旁。
蓝紫色的花团锦簇,映着师父银蓝色的衣衫,在淡淡的月光下。
那天,全变成了红色的!
血的颜色。
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从未有那样的晦暗沉重,交错着见不到底的复杂。
剑是杀人凶器,无论多么华丽,多门冠冕堂皇的理由,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是吧,
怪物。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令我…你知道我有多痛苦么!可是,你却活得…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是谁害得纯素无暇的姐姐变得像个地狱的恶鬼一样!对,一切都是你害的!你毁了我的全部!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我如此决绝的爱上他,原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阴谋!
神女峰已经不复存在,妹妹背叛了我,月也死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谁的错?
对,都是你,都是你。
为什么我要生下你?
为什么我那么愚蠢的答应他那些无理的要求?
如果你真的爱我,这些算什么理由!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要复仇!
我要报复所有人!
你们,都有恨的人,那么,我呢。
刘光眉目间笼罩上了无尽的抑郁的悲凉和悲凉。
我又该去恨谁?
难道还是我自己么?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刘光一字一顿,头一偏,红色的丝缨滑到头发前面,有种不合时宜的惹人怜爱的美,“我没有负罪感。”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月神力斥。“为什么苟活于世!”
为什么我还活着,
刘光低下眸子,一片朦胧之中,仿佛看到了那天千里碧波上的无垠月光。
白色,混沌的天光一片。
这是哪儿?
张良试图想看清周围,却只看得到白色,这种单纯到纯粹的颜色,让他有种回到了天地之初般的错觉。
世界回归虚无。
没有什么恩恩怨怨,他仿佛也是单纯的,纯粹的。
没有什么报仇,没有什么复韩。
家仇国恨统统没有。
如果有一天,
他真能是这样,
那么,是否至少可以坦然的面对一份爱呢?
正想着,眼前的白色渐渐如同烟雾一般散去,飘渺的天地逐渐清晰。
这个地方好像来过。
张良看着山崖,目光顺着往上,心中兀自紧缩。
因为熟悉的人。
她立在一个山崖之上,背对着他。
她面前是晨曦的雾霭氤氲缭绕,风起云涌。
衣袂翻飞,长发旖旎。
一切是那么熟悉。
背影是这个静默的背影,
同样的山风吹拂着她及腰的长发。
同样的回眸,缓缓转身,极缓极慢。
四分之一的侧脸,眼眸流转。
同样的晨霭昏昏沉沉,没有丝毫阳光。
同样琥珀色的眼。
一切都仿佛按着既定的轨迹般照本宣科,不偏不倚。
这样的梦境,像一个无限的预言。
“萱儿,”张良伸出手,想迈开步子,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着急,“快把手给我。”
刘光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没有喜怒,没有一丝感情般淡淡的看着他。
怎么会这样。
张良看着她。
不是的,
一直躲着你,
一直无法接受事实,
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不要离开我。
拜托,
不要走。
拜托,
回到我身边。
我愿意做任何事,
愿意放弃任何东西,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尽管说,
就是,
别离开我。
“萱儿。”张良觉得自己竟有了一丝绝望。
以前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东西,
在此刻仿佛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是,她依旧回头,不带一丝眷恋,跳了下去。
手兀自抓紧,心中不声不响的痛起来。
空的?
啊,张良一下从梦境中醒来,怔怔的看着空空如也的床。
月光好清凉啊,刘光伸出手来,任由月光似流水一般从指间流过。
果然在这,有些急急忙忙的张良松了口气。
这情景,真似自己第一次在房檐上找到她的情景。
他还记得,
那时,银蓝色的月光从天空落下来融化在她晶莹的瞳仁里。
那时,她浑身湿透了,头发顺从的贴在身上。
她自己也许没注意到,她都有些瑟瑟发抖了。
当时,自己有种念头。
有种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
她依旧看着月亮,那眼神,和梦中一模一样,
空的。
是,茫然一片的虚空,让人不由自主迷失其间。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后悔?
他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张良,怎容许自己后悔?
张良伸出手来,遮住了她望向月亮的眼。
绝不容许。
刘光有些莫名其妙的望向了张良的方向。
隔着指间的空隙,刘光看见月光照在他俊美无铸的脸上,看见他嘴唇的开合,“不要总看着月,也看看眼前的人。”
说着,手移开,刘光顿时觉得眼前亮堂了许多,眼前人的脸也真切了不少。
张良叹了口气。
怎样才能让你懂得,怎样才能让你知道?
也许我这么做,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挽回,但是,即使这样。
张良一把抱住刘光。
眼前多得是喜欢你的人。
“我已经放弃了。”
“张良?!”刘光有些吓到了。
“叫我子房,”张良把她抱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可以让她融进自己的骨和血中,这样,她才不会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安心。
距离,终于没有了吧。
他们之间无法穿渡的横亘,消失了吧。
“这个顾忌,那个顾忌,我都不管了,”张良继续说道。
“你疯了,放开我。”
“不放!这一辈子我都不放!”张良更加固执的说道,“我总算明白,只要自己还活着一瞬,就永远不可能停止对你的感觉,现在,我只问你一句。”
“够了,”她低下头,张良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只见她的眼睛明明暗暗,最后死寂一片。
不由,眼中染上一丝哀痛。
只是一只手,仍抓着她的手不放。
“放手……”说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缓慢飘渺得如同梦境一般,模糊而不真实。
等了一会,看张良还是那样,不说话也不放手,她挣了挣。
好紧,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似的。
她叹了口气,几不可闻的。
然后,
心软了一瞬,闭上眼,压抑本不该出现的不安与忧虑。
却终是将他箍紧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他看着她,只觉得。
暗夜苍茫,那夜的风从未有过的冰冷。
月色如水,那夜的月从未有过的薄凉。
两相静默,那夜的她从未有过的-----难以琢磨。
一根一根,
白皙纤长的手,
显得过于柔弱的手。
好慢啊,时间好慢,仿佛凝结了一般。
一如自己那个无限被放慢的坠落瞬间。
那样深沉的梦境,梦境中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惨烈和破碎,
只有那些她誓言绝不伤害的人。
最后只有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沉落……向着无底的幽暗之中沉落,
沉重的,
无边的,
墨染般的
死一般的黑色。
无比漫长的坠落,心神开始慢慢涣散。
好黑啊,好像自己那次沉入海底般。
那时突然想到,何不就这样,
结束自己的一生?
在阴潮不到底的海水中,
永不醒来。
对啊,就这样吧。
她正无力的想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闭上眼,
却看见了。
光。
朦胧的,刺眼的,光。
谁?
“萱儿!”
猛然间,不断沉落的她听到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大声地。
不是师父……是谁?
仰脸看去,模糊的看着一个人提着灯笼,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
唤她名字的那人伸出手来。
那双手,
白皙纤长的手,
显得过于柔弱的手。
那个人仍是叫着她的名字,对她伸出手来-----她下意识的抬手。
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骨链。
那个瞬间,她忽然间又清醒了。
她尚有力量未曾使用,
尚有东西未曾守护。
她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好不容易找到的意义,怎么就这样,
放弃?
“萱儿!”那个人唤着她的名字,对她伸出手,“快把手给我。”
子房。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拉住他的手。
忽然间,深渊在身下远去,他将她拉出了永无休止的坠落之途。
是你啊,子房,是你。
“啪。”
一声落在了他们紧握的手之间。
“啪,啪…”更多的泪水顺着他们的掌纹向着掌心流去。
越握越紧,仿佛要和她角力下去,绝不撒手的张良。
却像是被这冰凉的泪水紧紧攫住心脏,痛。
为什么,为什么,
哭的人倒是你呢。
静默片刻,张良松开手,脸侧到一旁。
无法消失。
他们之间的距离。
无法靠近,
无法触摸。
刘光拭去泪水,这样挺好的,怎么能想着去拥抱一把剑呢。
子房。
只是,
她不知道,
她誓言绝不伤害的人,
仍是被伤害了。
只是,
伤痕,
在看不见的地方。
处理伤口,只做那最为粗略的清洗,依旧看到那人无意识的蹙眉。伤重牵扯着心疼。手中并不敢做停顿,唯恐不忍他深皱的眉,刻意避过不见,却终是避无可避。
到底却还是变作这般局面,到底是无法保住所有。一种抽离感,生生刺得颜路心中苦涩。
右手血液早便凝固,竟是连痛也无所感,一颗心只系在床榻,只恐是伤重延误,废了那手臂。若然如此,岂非己之过错。
天晴如初,自那日小圣贤庄暴雨被火,便再不见有一丝雨意。被窗外阳光吵醒,竟还是在床边留坐,这几日过于担心了吧。浅笑,却流出放心,终于他还是愿意醒来,愿意面对这一切。回头看过,但见床上望向窗外的人双眸明亮,不知醒过多久。
“饿不饿?”柔和的声线,向来不懂怎样对眼前之人动气。
“恩。”肯定的答复,却不知怎的不敢回头去看,这般犹似梦境。
听得颜路离去,终是将头转了向门,贪恋的看着门外颜路忙碌的身影,曾经想要的日子,如今已经实现,只是总有些介怀抹去不掉,这奢侈的生活,能至几时?嘲讽的笑,什么都能算,唯有这,不能算,不会算,更不敢算。
右臂仍是无力,撑不起身体,勉强将左臂支起,却无奈重心不稳,重重跌在床板,生疼的背脊,终是放弃努力。
依旧不敢相信,覆灭的那晚,还留在回忆,记得是颜路为他挡了那一剑,更是记得伏念强烈的恨意,灼烧着自己。
君子远庖厨。却清楚地看见颜路端了粥进来。
浅笑,想要戏谑地问可否能吃,却被赫然夺目的伤疤遮了心情。
右手端粥,坐在床沿。左手扶起张良,作势要喂,却被张良接了勺子。
“我自己来好了。”
看着微扬的眉角,无奈。
“我只是伤了手,却还是能走的。有桌子。”
略怔,自嘲。确是这些天终日见了他卧在床上便忘了他只伤了手臂,真个只记了他仿佛抱病在床的样子。
转身,放了粥在木桌,待要去扶了张良,却见他已起身,便坐了桌旁。看着他走来,左手取了勺,低头吃粥。但觉日子前所未有的平静,小圣贤庄、丞相府、秦帝国、儒家、墨家都已远去。
“大师兄他……”
沉默吃粥,却想起伏念恨的原因,锐利的剑锋仿佛斩伤内心,忍不住,终是开了口。出口,却又是后悔,一句话未完,便止了声,唯恐听到颜路的答案。曾经想着,若是没有小圣贤庄,没有反秦,能与颜路隐居山间当是人间极乐,而如今,竟不知当是如何面对一旁的他。
“大约,已随小圣贤庄葬于火海。”
平和冷静,听去,只是一句与己无关的叙实。
“啪”瓷勺落地,跌碎一角。低垂的头,不见表情,却清楚可感那阵战抖与震惊。
“大师兄他……二师兄你……”
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表达,简单的一句话,终是表述不出。
“十多年,我怎会不知他作何想。奈何情之一物,并非勉强可得。如今我在这里,便是定了决心。”
张良的问,心知肚明。如此说,确也算是明了自己心意。
惊起抬头,对着那柔和的笑,暖意泛在心底。一时也不想起伏念,只觉被自己占了大便宜。笑意漾在脸上,不似往常戏谑轻浅,却是浓浓的幸福。
看着幸福的笑,微醉。
回神,起身。衣角牵扯,询问的回望,对上同样疑惑的眼瞳。轻笑。“我去换个勺子,破了,会划伤嘴。”
松开手,目送蓝色背影踏出房门,瞪着面前的粥痴痴傻笑。
便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的真实,便是梦境,也愿如此沉沦。
清溪水冽,溯溯流转。山中雅致,此间不知日月几回轮转。
墨家撤离,山屋寂静萧肃,碧草青青。煮一壶清茶,但看屋外海棠零落,粉瓣凋零中,共着寥寥凄楚。
闲看风清云淡,细举茶香。品茗,便是在这自然中最好,偶尔经过的轻风,鸟鸣蝶舞的雅适。石桌木椅,青衫蓝袍,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