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灯光昏暗,王昌龄并不能将闾丘晓的面色看得真切,虽感觉他语气有些异样,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听到闾丘晓的话,王昌龄还当他在真心求问,不由清清嗓子,理理思路,侧转身子正色道:“如果节度使只是一时没有顾虑周全,下官自然会竭我所能劝其出兵北上。”
闾丘晓知道他还有后话,索性一股脑儿问出口道:“如果节度使还是不出兵呢?”
王昌龄不由眉头微拧,沉声道:“如果贺兰进明真的执迷不悟,下官虽然位卑言轻,也当耿直进言,若是依旧无用,那下官只能西奔灵武,面见圣上。”
闾丘晓闻言一惊,他没想到眼前这个落魄的同乡老头儿竟然如此倔强,要是真如王昌龄所言,让他西去见了新登大宝的当今圣上,即便不能影响贺兰进明什么,但闾丘晓在贺兰进明面前,地位必将不保。
惊愕之后,闾丘晓更对眼前这顽固的糟老头子有些无语,顿时觉得这家伙是个烫手的山芋,恨自己之前不该心软接见了他,更不该将他引荐给了贺兰进明。
可是事已至此,这老家伙的性子一时肯定无法更改。
若是寻常小官一顿威逼利诱倒也罢了,可他王昌龄被称为七绝圣手,在文坛之中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要是自己一个不得当,让他到外间胡乱编排一番,恐怕立时会引来无数文豪士子的响应、声讨。
闾丘晓浸淫官场数十年,最善斟酌利弊、趋炎附势,对文人手中那杆能叫枯木生花之笔、口中那根三寸不烂之舌的诸多厉害,也清楚得很。
念及此,闾丘晓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儿,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他从没有放在眼里的糟老头子来。
而王昌龄一番慷慨陈词,只觉全身正气凛然,昏黑夜色下,丝毫没有察觉到闾丘晓面上闪过的诡异神色。
片刻后,闾丘晓语气突然转缓,温和道:“都说昌龄兄刚正不阿、耿直谏言,今日老弟才算真正见识了。既然你有如此拳拳之心,我又怎能作壁上观。你所言不错,我等都是朝廷命官,理当为当今圣上、天下百姓分忧解难。现在节度使一时不能体察河南道形势危急,我等自当以死相谏。罢了,等到今夜这事情平息,我便邀集临淮群官,与你一道上书节度使,请他务必出兵北上抗贼。”
王昌龄一听,不由大喜问道:“真的?”
闾丘晓哈哈一笑,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闾丘晓何曾骗过你来?”
王昌龄想到之前闾丘晓极力将他引荐给贺兰进明,自然没有丝毫怀疑。
不过,他想到刚刚闾丘晓说过今夜事了,由此联想到龙影元帅李钰还不知有何结局,不由面现难色,出口问道:“今夜节度使将如何对待李钰呢?”
闾丘晓早已对王昌龄失去了耐心,见他还不知死活地刨根问底,只是淡淡笑着道:“这个这个,昌龄兄若还是放心不下他,不妨随我来吧。”
说着,他举步迈上一处台阶,穿过一堵圆们,向偏厅附近的后花园行去。
那里夜色更黑,灯光更暗,王昌龄心忧李钰,却也没有发觉有何异常。
当他跟随在闾丘晓后面进了花园,却发现四下里寂静无声,根本没有李钰等人的影子,终于有些诧异。
正待要出口询问前面的闾丘晓,却见他莫名地向前一扑,在地上滚了两滚,才陡然大声喊道:“来人啊,抓住伪燕奸细的同党!”
变化陡生,王昌龄顿时愣住,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黑暗中突地亮起无数火把,接着便见许多手持刀枪、衣着明甲的兵士从花草丛中闪身出来。
不等王昌龄作何反应,所有的刀枪都对准了王昌龄,将他团团围困起来。
王昌龄见到无数明晃晃的利刃抵住自己的前胸后背,一时慌了神,颤声道:“闾刺史,你这是何意?”
闾丘晓这时被两名兵士从地上搀扶起来,却见他灰头土脸、衣冠不整,等稍稍站定,才戟指王昌龄破口大骂道:“你这贼人,枉你是朝廷命官,食君俸禄,却没想到里通外贼,勾结奸细,妄图刺杀贺兰节度,乱我江淮军心。如此人面兽心,处心积虑,实在该杀!”
王昌龄哪里想到表面和睦的闾丘晓会突然反目,并厉声呵斥自己这么多罪行,一时竟然气得语塞,等闾丘晓大声说完,竟气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这奸贼,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闾丘晓见他吱吱呜呜说不出什么话来,不由心中大喜,又狠声道:“今夜这奸细若非你的引荐,怎能近得节度使身来?我原本以为你好歹也是一代文豪,却没想到也是个吃里趴外的软脚虾,真是枉读圣贤书,丢尽了我们读书人的脸面。”
王昌龄可以对仕途不抱希望,可以对性命毫不吝惜,但却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的道德品行、一身圣贤教诲出言不逊。
“你,你,你——老夫要杀了你!”
此刻听到闾丘晓直戳他心中坚守的最底线,不由怒火满腔,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顾得颤抖着手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也不管身处重兵包围,举着宝剑便朝闾丘晓迈步杀来。
闾丘晓见他挺剑杀来,面上惊惧,嘴角却露出邪笑,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嗫喏道:“不自量力的书呆子。”
再也不和他聒噪,镇臂一挥,大声道:“这逆贼原形毕露,给我乱刀砍死!”
众士兵早就将王昌龄围得水泄不通,都在等候掌管的命令。现在闾丘晓吼声一出,众兵士再不犹豫,手中刀枪齐出,毫不留情地朝王昌龄身上招呼。
王昌龄毫不惊觉身上的痛楚,知道冲向闾丘晓的身体被强行顿住,才感到有些异样,待埋头看着身上,却发现已漫步十余个黑洞洞的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淌。
终于,他感觉到手中的长剑渐渐沉重,而身上的力气也好像一点点快速流失,眼神迷离,精神恍惚。
难道,自己这是要死了么?
在他双目快要闭上的前一刻,他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蓦然猛睁双目,将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小,死死盯着正悠然看着自己的闾丘晓,举起剧烈颤抖的右手,指着闾丘晓厉声道:“奸佞小人!,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数声呼喊之后,宝剑落地,枯瘦苍老但却挺得笔直的身体轰然向后倒去。
一代文豪,七绝圣手,一生刚正不阿,郁郁不得志,就连最后的死亡,也是不明不白,被自己所信任的同乡栽赃骂名。
夜,如此深沉,连往日的虫鸣也齐齐噤声,不知道是为这一代文豪的死亡而默哀,还是因闾丘晓的残忍奸诈而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