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神色蔼然，眸光中蕴着几分悠远的追忆，缓声说道：“我年少之时，也曾跟随周先生修习过几年课业。那时年纪尚小，比你如今还稚嫩几分，所学的正是这《论语批注》。后来意外得知你竟也拜入周先生门下，倒很是欣慰。”
他微微一顿，目光满含期许，“望你勤勉向学，不断进取。”
贾玥闻言，恭敬谢过。
“多谢姑父教诲与赠书，侄儿定不辜负周先生与姑父的期许，潜心钻研学问。”
林如海颔首以示肯定，和声道：“能获周大儒赏识垂青，真是你的福分。往后若于学问上遇有不解之处，莫要顾虑，也可来问我。”
林如海陷入往昔回忆，神色中既有缅怀，又夹杂着些许沧桑：“记得年轻时，曾与周师热烈讨论盐法利弊。周师当时便一语中的，言及盐政之弊，根源不在商贾，而在那些营私舞弊的蠹虫。如今回想起来，仿若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啊。”
说罢，想起官场中的种种波折与无奈，不禁苦笑一声。
贾玥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翻开书的扉页，目光落在“君子不器”的批注旁，却见上面有一幅林如海年轻时留下的涂鸦——一只歪歪扭扭的螃蟹。
他不禁抬眼，瞧了瞧林如海，心中暗自感慨，未曾想眼前愁眉不展的林如海，也曾有过那般无忧无虑、天真可爱的少年时光。
贾玥自踏入这世间已有数日，于市井街巷、文人雅士处多方打听，听闻诸多朝堂之事。
这朝堂，如今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波涛汹涌。
贾玥料到，如今的林如海，此刻已然身处官场漩涡之中，处境艰难，如履薄冰。
明面上，赵王两党相争，林如海师从赵派，礼部侍郎林佑贤又是同宗；可与贾家联姻之后，四大家族盘根错节，关系紧密，林如海与王党也算有姻亲之谊。
如此一来，两派皆不可轻易开罪。
暗地里，朝堂局势更为复杂。
当今圣上虽在位，然而退居幕后的太上皇实则仍掌控着诸多朝政大权。
林如海任职巡盐御史，表面上是当今陛下旨意，可实际上却是太上皇暗中安排。
照理说，林如海应效忠于太上皇，可他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纲常观念深入人心，坚守对法统的忠诚，既不敢忤逆太上皇，又不敢对当今圣上有丝毫懈怠。
林如海如此行事，真真是在夹缝中艰难求存。
贾玥心中思量，想必在《红楼梦》原书中，林如海最终决定送黛玉去京城贾府，也是出于无奈，意在避难。
以致于后来他莫名身死，林家没落。
若说与这错综复杂的官场毫无干系，任谁也不会相信。
如此局势，黛玉的结局又怎会顺遂如意。
贾玥一边思忖着，一边轻轻喝着茶，心中暗自琢磨着该如何巧妙地向林如海点明局势，让他有所防备。
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
正犹豫间，林如海率先开了口，神色间带着几分踌躇：“中秋邀你来此，实有一事，欲与你商议。”
贾玥抬眸，瞧着林如海那犹豫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暗自揣测，已然猜到了几分。
他此次前来，亦为相关之事，只是所想与林如海大相径庭。
林如海微微叹了口气，眉间满是无奈与愁绪，缓缓说道：“我年已过不惑，膝下仅育一女黛玉。如今这盐政事务，繁杂琐碎，千头万绪，实在难以分出心力，周全照料于她。故而思量着，将她送往京城贾府，交由老太太照拂，你意下如何？”
贾玥看着林如海那一脸纠结与愧疚之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说道：“姑父爱女之心，天地可鉴。姑父的这般安排，自然是极好的，此事也无需问我意见。”贾玥面上虽笑意盈盈，可心底却暗自忧虑，深知这一送，黛玉便要踏入那贾府的复杂漩涡之中，只是此刻，他还未寻得更为妥善的办法。
林如海目光低垂，似有难言之隐，嗫嚅道：“只是你母亲当初执意定下那婚事……唉，怕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那未尽之言，仿若沉甸甸的石块，压在他心头。这婚约之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加之如今局势动荡，愈发觉得棘手。
贾玥神色从容，仿若此事与己无关，淡笑道：“姑父，此事您不必挂怀。我与妹妹年纪尚小，谈婚论嫁之事，尚早得很。”贾玥这般说着，心里却清楚，在当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下，那婚约不过是镜花水月。
相较而言，他更忧心的，是如何让林如海看清朝堂危机，护好黛玉周全。
林如海张了张嘴，似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他默默咽下。
贾玥心领神会，主动说道：“姑母所赠玉梳，我已托人转交给妹妹，听闻妹妹甚是喜爱，如此便足矣。”
林如海听闻，不禁微微一怔，眼中满是惊讶。
提及那玉梳，可是当初婉娘与贾敏为定下婚约所选的信物，贾玥竟这般轻易地就将其归还黛玉？这是……退婚？
林如海心中不禁泛起这般疑惑，暗自思忖，看来，这孩子与他母亲婉娘不同，对这婚约，倒像是不大在意的样子。
贾玥瞧出林如海的心思，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丈夫娶妻，当以自身安稳，能护妻儿周全为要。如今侄儿羽翼未丰，根基尚浅，又岂敢妄言婚约之事。”
黛玉，他贾玥日后定要风风光光地娶回，凭的是自身实力，而非靠他人怜悯施舍，只是当下，时机尚未成熟。
眼前少年人这一番坚定的神情，让林如海有些恍然失神，忆起自己年少之时，亦是这般意气风发，满怀壮志。
“如此，也好。”林如海嘴角缓缓泛起一抹欣然笑意，眼中的忧虑随之渐渐消散。此前，他着实心存隐忧，暗自揣度这孩子或许会像那些不懂事的纨绔子弟一般胡搅蛮缠，甚至已做好破费些许银钱以作安抚的打算。毕竟在他印象里，年少之人难免意气用事，行事莽撞。
然而此刻看来，竟是自己无端多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周先生何等眼光，能入其法眼，被其瞧上的人，自然绝非泛泛之辈，必定是出类拔萃。
“只是姑父，莫要一心认定送去那京城贾府里头，妹妹就安然无忧了。”贾玥见时机已到，轻声提醒道。“这世道，乱象丛生，可没有绝对安全之地。”
“何出此言？”林如海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看向贾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