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箱滚轮碾过青石板的瞬间，我听见沉睡的古镇在晨雾中翻身。五万六千块砚台磨出的天色里，运河水正将残夜缓缓推向太湖。百间楼的骑墙影影绰绰，宛如未干的水墨沿着宣纸边缘晕染，惊起白鹭掠过张静江故居的飞檐，翅尖扫落瓦当上积攒了百年的星光。
临河茶肆支起榆木门板时，整条河道泛起细密的褶皱。穿靛蓝布衫的老者从《天工开物》的插画里走出，将铜吊子架在红泥炉上。碧螺春在沸水中舒展成翠云的模样，茶烟与晨雾缠绵着爬上雕花窗棂，在褪色的“茶“字幌子上结成晶莹的蛛网。
石埠头的捣衣声惊醒了蠡壳窗。浣衣妇人手中的棒槌起落，在薄雾中敲击出明清年间的晨钟。青石板凹痕里晃动的积水，倒映着碎花布衫掠过廊棚的轨迹——那是光绪年间湖丝阿婆的后裔，竹篮里碧青的莼菜还沾着南太湖的月色。
通津桥畔的早市正上演着时空叠影。定胜糕蒸笼腾起的热气里，梳髻妇人用吴语叫卖声织就锦缎；银匠铺子传出叮当脆响，将晨光锻打成《武林旧事》里的缠枝钗环。乌篷船撞开金灿灿的河面，老艄公的橹柄搅动一江碎玉，波纹里沉浮着周庄梦蝶的
骤雨突袭藏书楼时，六十万卷典籍在霉湿空气里舒展筋骨。蠹鱼在《四库全书》的夹页游走，蛀痕蜿蜒成神秘的河图。某卷宋版书突然跌落干枯的玉兰，三百年前的某个春昼，定有落第书生在此掷笔，看飞花替八股文章续写注脚。
雨脚渐密，明代青砖在天井里泛起幽光。雨帘将时空隔绝成独立单元，穿堂风裹挟着木樨香翻动《南浔镇志》，泛黄纸页上的墨字突然游动起来——那是嘉靖年间的刻工在梨木上雕琢春秋，凿刀起落间，二十四史顺着紫檀书架的年轮生长。
骤雨初歇的弄堂飘来酒香。刘氏梯号的红砖墙下，三白酒坛正在阴凉处沉睡。粗陶碗沿的琥珀色酒液，倒映着光绪年间商帮聚饮的残影。穿月白衫子的阿婆端来青瓷碟，醉虾在雕花冰纹间微微颤动，恍若未醒的太湖银鳞。
后厨传来莼菜羹的氤氲。柴火在七星灶里噼啪作响，将光绪年间的阳光焙成梅干菜的沉香。天井漏下的光柱中，尘埃跳着祭祀蚕神的傩舞。忽然懂得江南的滋味，原是时光在陶瓮里酿造的液态记忆。
雨丝复又飘落时，我躲进辑里湖丝博物馆。缫丝车静默如禅，银亮的丝线在幽暗中闪烁。光绪年间的绣绷上，未完成的百子图正在褪色，针脚里藏着绣娘未寄出的家书。雨水顺着明瓦淌下，在青砖地面积成小小的镜湖，倒映着花窗外的流云正被蚕娘纺成丝线。
某架织机突然发出轻吟。金梭穿越妆花缎的经纬，将正午的光阴织进暮色。暗格里惊现的绞缬方巾，蓝白纹样竟是太湖波涛的拓印——原来文明从来不是标本，而是流动在梭子里的春水。
橹声摇碎客栈烛火时，月光正漫过雕花木窗。清代拔步床的描金帐幔里，漂浮着蓝印花布熏染的旧梦。忽有夜航船驶过窗外，船头马灯在粉墙上投下流徙的光斑，恍若放映着默片的西洋镜。
天井石缸里浮着半枚残月，青萍如写意泼墨点染其间。白日拾得的蠡壳在掌心泛虹，螺纹竟与张石铭旧宅的藻井同源。子夜打更声从光绪年间传来，铜锣余韵惊醒了梁间的家燕——原来古镇将时光密码藏进了瓦当苔痕与船橹木疤。
离去时晨雾正萃取着运河水的精髓。手中紫砂壶余温尚存，“且饮且读“的铭文泛着包浆幽光。百间楼的轮廓在雾中洇散，化作砚台里未干的墨迹。忽然明白：所谓江南，不过是先民以流水为经、檐角为纬，编织的抵抗遗忘的经纬。
运河水漫过现代堤岸，将张静江的铁路梦与辑里湖丝的银光糅合成新缎。古镇在每个晨昏的褶皱里，小心收纳着让灵魂栖息的坐标。当汽笛声惊飞白鹭的刹那，我看见那些玉兰书签、铜环叩响与雨润酒旗，都在晨光中羽化成文明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