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七日，我又听见檐角冰棱断裂的脆响。碎冰坠入青石凹槽的瞬间，仿佛叩开了某道尘封的闸门，二十年前的雨前风裹着柳絮扑进窗棂，墨迹未干的宣纸被掀得哗哗作响。
那时老宅的垂柳还未驼背，枝条能探到西厢房的雕花窗。你总在晨雾未散时推开窗，让柳梢扫去砚台边的残梦。惊蛰雷动后第三日，你忽然将浸透雨水的柳叶铺满书案，叶脉在宣纸上拓出淡青的经络，说这才是春天该有的信笺。
“每片叶子能藏三行诗。”你捻起最细的那枚柳叶，蘸墨写下“一汀烟雨杏花寒”。墨迹顺着叶脉洇开，像在青色血管里游走的蝌蚪。我笑你痴气，你却把叶片穿成帘子挂在廊下，说待南风起时，这些诗句会自己游向姑苏城外。
而今我立在同样阴翳的廊檐下，柳叶帘早化作春泥，唯有你当年系帘的鹅黄丝绦还在梁上飘摇。丝绦褪成月白色，却仍系着那枚青玉环——是你及笄那年，我冒雨去城隍庙求的及笄礼。玉环内侧刻着“不辞冰雪”四字，如今被经年累积的蛛丝裹成毛茸茸的茧。
后院的古井突然传来细碎冰裂声。井口青苔下埋着我们十五岁那年的秘密：倒春寒最凶猛的夜晚，你偷来半坛女儿红，我们在井台边对饮取暖。你将酒液含在口中呵出白雾，说这像不像寒山寺的晨钟暮霭？醉眼朦胧间，真看见满树柳枝化作碧绿的钟杵，将月光撞成流银。
井水如今仍泛着琥珀色，捞起时指缝间缠绕着陈年酒香。那年埋下的陶罐里，除却褪色的红头绳，竟还有包用油纸裹紧的海棠糕。霉斑在酥皮上绽成灰褐色的花，却依稀辨得出你咬过的月牙印——清明那日你冒雨买回点心，淋湿的鬓发贴在腮边，像柳枝粘着桃花瓣。
暮色渐浓时起了风，粉墙上柳影晃动如皮影戏。恍惚见你立在墙根那丛忍冬藤前，浅绿衫子被夕照染成蜜色。十七岁谷雨那天，你在此处发现石缝里挣扎的野樱，非说那是被谪贬凡间的花神。我们偷来祠堂供果酿酒，将第一盏浇在野樱根部。如今枯藤覆盖的角落里，每年惊蛰仍会钻出三两粒倔强的红蕊。
祠堂供桌上的长明灯忽然爆出灯花。供果盘底压着张泛黄的柳叶笺，墨色被香火熏成焦褐。辨认得出是你抄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当年你在此处扮杜丽娘，水袖拂倒烛台，火舌险些舔着祖宗牌位。后来那截烧焦的柳木被你雕成笔搁，裂纹里还渗着朱砂色。
夜雨来得猝不及防。雨脚先是在瓦当上敲出散板，渐渐连成昆曲的流水调。雨水顺着柳枝淌进窗内，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溪。我忽然想起及笄礼那日，你执意要在雨中完成仪式。冰凉的雨水顺着玉簪滑进后颈时，你在伞下轻笑：“这样才算真正的不辞冰雪。”
子夜时分，风卷着湿柳絮扑向灯罩。跳动的火光里，那些被雨水泡发的往事愈发清晰：你埋在后山的青梅酒坛该到启封时令，藏在《水经注》里的枫叶书签或许已褪尽残红，还有东厢房梁上那只燕巢——当年雏鸟坠地时，你用柳条编的软垫至今还垫在巢底。
雨歇时，满庭积水映着碎月。我踏上回廊，忽然被什么扯住衣角。低头见廊柱裂缝里生着株蒲公英，绒球上沾满晶亮水珠。这该是你随手撒落的种子，在无人问津的岁月里默默扎根。就像那些被北风掠走的约定，总有些在时光夹缝中悄然生长。
晨光初现时，我摘下今年第一捧柳芽。沸水冲开嫩叶的刹那，二十年前的雨前风穿堂而过。茶烟在空中勾画出模糊轮廓，依稀是你转身时扬起的发梢。原来有些离别不必恸哭，只要井水还酿着旧月光，柳梢仍垂着新诗行，那些消散在春风里的絮语，终会在某个煮茶的清晨重新聚拢成形。
瓦当又坠下雨滴，这次落在青瓷盏中。涟漪荡开时，我终于看清你留在茶汤里的唇语——是那年悬在柳枝上的诗笺，被季风磨洗了千百遍的尾句：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