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栅囚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李旻蓬头垢面地抓着栏杆,看着押送队伍里飘扬的“徐”字大旗,突然从喉间爆发出嘶吼:
“徐荣竖子!尔等助纣为虐的董贼走狗!”
话音未落,押车的西凉骑兵反手用刀鞘狠狠砸在木栏上,震得李昱耳中嗡鸣。
但他仍梗着脖子叫骂:“尔等可知颍川多少百姓因你们家破人亡?待诸侯联军踏平洛阳......”
“董贼祸乱朝纲时,尔等在何处?”李旻不顾口中溢出的血沫,扒着木栏嘶吼:
“我颍川男儿效忠的是大汉天子!”领队校尉冷笑挥手,辽东汉子们终于是忍无可忍。
四名壮硕军士将木笼推倒在地。随着囚笼在碎石路上剧烈翻滚,李旻的怒骂声变得断断续续:
“徐荣.....他日…必遭天谴!...”
“聒噪!”领队什长猛地扯开囚车铁锁,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拽着铁链将李旻拖出。
泥水溅在他绣着暗纹的官服上,李旻踉跄着还要开口,迎面飞来裹着铁甲的拳头砸碎了他的门牙。
士兵们围上来用皮靴踹向他的腰腹,有人抓起地上的碎石塞进他嘴里。
当李昱被五花大绑拖入徐荣军中时,这位颍川太守早已沾满泥浆,面目难辨。
他冲着看守的西凉兵吐唾沫,嘶吼着“徐荣不过董贼爪牙”的咒骂。
两个满脸横肉的士兵抡起裹着铁皮的枪杆,照着李昱的腰腹猛击三下,直打得他蜷缩在地呕出酸水。
远处被俘的幕僚张安刚想开口求情,就被士兵用麻核塞住了嘴。
徐荣冷眼看着校尉呈上的俘虏名册,在“颖川李旻”四字上重重画了个圈。
董卓在接到前线战报后,麾下传令兵擎着金漆虎符疾驰出雒阳。
不久传来董卓手谕:着令吕布、胡轸接替徐荣防务。
徐荣望着使节呈上的虎符,想起临行前太师那句“颍川乃关东门户”,心中泛起异样涟漪。
八千西凉铁骑沿着颍水南岸行进,原本商船如织的水道只剩漂浮的碎木,两岸金黄的麦田里零星散落着焦黑草垛。
徐荣率部自梁东战场回撤途中,沿着颍水行进。
当军队穿过颍川郡边界时,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让久经沙场的老兵都皱起眉头。全军战马突然不安地嘶鸣起来。
官道两侧,如今横七竖八躺着裹草席的尸首,几只秃鹫扑棱着翅膀从骸骨堆中惊起。
玄甲重骑的铁蹄在龟裂的官道上扬起滚滚黄尘。
这位辽东出身的悍将勒住缰绳,望着官道两侧的景象瞳孔骤缩——
昔日商旅络绎的驿站已成断壁残垣,道旁槐树上悬挂着十几具风干的尸首,枯枝间垂落的麻绳在风中摇晃如招魂幡。
更远处,被焚毁的村落里飘来阵阵腐臭,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啃食路倒尸。
徐荣勒马驻足,头盔下的浓眉拧成铁疙瘩。
他分明记得半年前入颖川途经此地时,颍川郡还是“十里酒旗招,百里稻花香”的盛景。
彼时内外阡陌纵横,田间耕牛悠闲甩尾,如今却只剩焦黑的麦茬在风中呜咽。
道路两侧原本整齐的桑麻田里,如今横七竖八倒伏着发黑的秸秆,间或有乌鸦扑棱着翅膀从枯树上惊起。
十余具骨瘦如柴的尸骸半陷在泥泞里,其中一具幼童尸体仍保持着抓握姿势,指缝里死死攥着半块沾满泥土的树皮。
徐荣勒住缰绳,他的目光掠过道路两侧,去年还繁茂的桑林只剩下焦黑的枝干,田垄间散落着被野狗啃食过半的尸骸,某具蜷缩的躯体旁还散落着半袋发霉的粟米——显然是在逃难时倒下的百姓。
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蹄铁下传来异样触感,低头看去竟是半截折断的耒耜,铁制犁头早已不翼而飞。
随军主簿翻查舆图的手微微发抖,图上标注的十七处屯田点,如今能勉强辨认的不过四五处。
残阳如血,映照着颍川郡龟裂的土地。徐荣骑在战马上,铁甲缝隙里渗进深秋的寒意。
“将军,前面就是阳翟城。”副将指着远处坍塌的城墙瓮声道。
徐荣握紧缰绳,记忆里的阳翟城楼本该飘扬着郭氏药行的杏黄旗,商队络绎不绝的城门此刻却如同巨兽空洞的眼眶。
马蹄踏过护城河干涸的河床时,他注意到桥墩上残留的刀剑劈砍痕迹,那是上月李旻部强征民夫时留下的。
阳翟城外的官道旁,原本供商旅歇脚的十里长亭只剩焦黑木桩。
城墙箭楼上新刷的“李”字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墙根处暗褐色血迹层层叠叠。
徐荣注意到城门卫兵腰间鼓胀的布袋,每当有刁民试图硬闯,他们便熟练地用矛杆捅刺驱赶。
郭府乌木大门上的铜钉蒙着层血锈,开门瞬间,徐荣恍惚看见两年前赴宴时的场景——
彼时这条青石街道两侧挂满绢灯,郭府门前车马如龙,各色锦缎车帘在夕阳下泛着柔光。
典韦许褚拼酒的呼喝声仿佛仍在耳畔,如今却只剩满地碎陶与断箭。
暮色中的郭府依然矗立如昔,朱漆大门却多了数十道刀斧劈痕。
当徐荣的玄甲卫队出现在长街尽头时,坞堡望楼立刻响起三短一长的号角。
片刻后,郭平带着二十名青衣仆役鱼贯而出,乐进按剑立于阶前,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郭平躬身相迎时,徐荣注意到老管家右手虎口新增的箭茧,廊檐下巡逻的私兵步伐带着乐进操练的特有节奏。
徐荣恍惚愣神许久。郭平依旧穿着月白深衣,只是鬓角多了几缕银丝。
乐进按剑而立,甲胄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正厅里烛火通明,八珍玉食却衬得席间格外冷清。
“这是公子临行前埋下的三十年陈酿。”酒坛启封时浓郁香气引得徐荣亲卫喉头滚动。
郭平拍开酒坛泥封,琥珀色的液体倾入兽首青铜樽。
徐荣摩挲着樽身熟悉的饕餮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宴饮时,郭嘉曾指着此樽笑言“饕餮食人,恰如乱世”。
酒液入喉的灼热中,他瞥见乐进甲胄下隐约露出的布条——那是糜家商队特有的青州细麻。
当徐荣问及郭嘉时,郭平斟酒的手顿了顿:“家主月前已举族北迁,说是要避祸河朔。”
待得知郭氏举族北迁的消息,徐荣仰头饮尽杯中酒,任由酒液顺着虬髯滴落:“可惜了,本将还备着西域的葡萄酒想与奉孝一较高下。”
徐荣摩挲着青瓷酒盏上的冰裂纹,这是去岁宴饮时郭嘉特意命人烧制的“荣”字款。
乐进抱拳道:“郭公子月前特命在下留守祖宅。”
话音未落,侍者抬上整只烤全羊,羊腹中竟填着冬笋与松茸——这等奢侈在饥荒年月堪称僭越。
郭府正厅内,十二盏青铜连枝灯将梁柱上的云雷纹照得分毫毕现。乐进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酒过三巡,徐荣似是不经意问道:“听闻俘虏中有人唤作李旻?”
徐荣忽然又道:“那个叫李旻的俘虏,可是颍川人士?”
此言一出,厅内烛火似乎都暗了几分。
霎时间乐进手中酒爵微颤,琥珀色的酒液在案几上洇开暗痕。
郭平正要开口,亲卫突然疾步入内耳语。
徐荣脸色骤变,青铜酒爵在掌中捏得变形——
原来李旻为筹军粮,不仅纵兵洗劫野农,更是践躏耕地,血洗颖川,导致如今疫病横行。
更令人发指的是,其私兵假借“讨董”之名,将抗拒征粮的乡民吊死在官道旁杨树上。
徐荣的亲卫附耳低语片刻,手中的犀角筷“咔嚓”断成两截。
“带李旻。”徐荣的声音惊飞了屋脊上的寒鸦。
当那个浑身血污的身影被拖进庭院时,郭平悄然退后半步——这个角度正好能让乐进的弩箭覆盖全场。
李旻嘶吼着“郭氏通敌”的指控,却没注意到徐荣亲卫的佩刀都已出鞘三寸。
火把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当李昱被拖进庭院时,锁链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颍川太守衣衫褴褛,却昂首嘶吼:
“郭氏私通董贼!尔等皆是汉室逆臣!”
乐进猛然起身,腰间环首刀铿然出鞘,寒光映出李旻脖颈暴起的青筋。
“竖子敢尔!”徐荣一脚踹翻案几,虎目扫过被士兵强押跪在地上的李旻。
当张安被拖进来时,这个文弱谋士早已吓得瘫软如泥,裤裆间渗出腥臊液体。
“去年秋收,郭公子赠尔三车药宝。”
郭平的声音冷如坚冰,“你却带兵强征坞堡,火烧颍南十七村。”
李旻闻言狂笑,突然转头盯着徐荣:
“董卓老贼屠戮洛阳,你这走狗也配谈仁义?”话音未落,西凉武士的刀柄已砸碎他三颗门牙。
徐荣缓步走下台阶,玄铁战靴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传令,起鼎。”
黎明未至,阳翟城外的荒滩上架起十口青铜巨鼎。
被扒去官服的李昱与张安背对背捆在木桩上,看着西凉兵往鼎下添柴。
围场中央的青铜巨鼎下柴堆轰然点燃,鼎内热油翻涌。行军釜中,滚油正泛着细密气泡。
当李昱被捆缚押送时,他突然癫狂大笑: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将郭府满门烹杀!合该将郭府库房搬空!”
这句话彻底激怒徐荣,他夺过火把掷入柴堆,烈焰瞬间蹿起丈余高。
当滚油开始翻涌时,李旻与谋士张安被押至鼎前时,两人相视一笑:
“哈哈哈哈,不同日生,而同日烹。”
“哈哈哈哈…”
这个疯子又突然仰天大笑,鼎中热浪已吞噬了最后的诅咒。
二十口青铜鼎下烈火熊熊。当李旻被扔进沸水时,突然挣扎着抓住鼎沿嘶喊:
“郭奉孝!我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怎么死!”
刑场设在颍水畔的乱葬岗,沸腾的铜鼎旁跪着七十三名私兵。
这些参与劫掠糜家粮车的私兵被扒去铠甲,用浸过桐油的麻布裹成茧状。
当第一具“人茧”被倒插入滚沸的松脂时,焦糊味随着白烟升腾而起,方圆数里经月不散。
凄凄厉厉的惨叫惊飞了方圆十里的寒鸦。
徐荣看着翻滚的热油,鼎身饕餮纹在火光中宛如活物。
随着士兵佩剑挥落,滚烫的铜汁自鼎耳浇注而下,化作青烟消散在夜风中。
灵魂浇给。
焦糊味中传来郭平的低语:“公子说,诛心胜于诛身。”
史书记载:“所得义兵士卒,皆以布缠里,倒立于地,热膏灌杀之。”
孔伷府衙也未能幸免,当徐荣踩着满地碎玉踏入中庭时,府内三百二十七具尸体已沿着九曲回廊铺成血色地毯。
曝尸城楼第七日,腐臭引来了成群的乌鸦。
曾经指点江山的广袖如今裹满泥污,守城士卒偷眼望去,总错觉那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仍在风中挥动麈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