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我在厂门口小卖部第一次见到张建国。他穿着泛黄的工服,领口别着枚生锈的工牌,上面印着“xx五金厂F12线“。那天他盯着货架上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发呆,最终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买了包最便宜的榨菜。我注意到他虎口处贴着创可贴,指甲缝里嵌着蓝黑色的焊锡。周峰的嗓音在嘈杂的车间噪音中显得单薄。他突然剧烈咳嗽,痰里带着血丝。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无尘车间连续工作18小时,防护面罩的硅胶密封条在脸上压出渗血的红印。
2017年春节,我在火车站广场又撞见他,火车站正播放着费翔的《故乡的云》。他裹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一台满是划痕的手机,正随着人群往绿皮车厢里挤。“给我妈带的降压药。“他指了指鼓鼓的蛇皮袋,“还有给妹妹买的英语词典。“列车启动时,他突然把脸贴在车窗上,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玻璃外的城市天际线,我隐约看到一个年轻人对于回家的喜悦,又间夹着一丝对来年的迷茫。“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2020年疫情期间,工厂开始大规模裁员。张建国在车间门口徘徊了三天,最后在公告栏前蹲下来,用指甲抠下自己名字旁边的“淘汰“二字。那天他在我店里喝了八罐青岛啤酒,醉醺醺地指着窗外:“老板你看,那些云像不像我们贵州的梯田?“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工业区的废气在暮色中凝结成铅灰色的云团。
2021年春天,他带着个穿校服的女孩来找我。“这是我妹,考上中山大学了。“他说话时胸脯挺得老高,却在掏钱包时露出腕部的手术疤痕。女孩抱着书包小声说:“哥,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闭嘴!“他突然吼道,震得货架上的方便面簌簌作响,“老子还没到要靠国家救济的地步!“,人年轻时总是有一些傲气。去年秋天,工厂引进了智能机器人。我在车间外看见张建国站在机械臂前,笨拙地模仿着钢爪的动作。“这些铁疙瘩比我们快三倍。“他摸了摸机械臂冰凉的外壳,“老板说我们是人形耗材。“那天傍晚,他把工牌扔进了垃圾桶,金属牌撞击桶底的声音像枚哑弹。
12月的冬天,路过一家大排档又见到了张建国。他的塑料袋里装着破碎的水杯、泛黄的工牌和半本《新概念英语》。“老板,你说人是不是就像这云?“他望着天空中翻涌的乌云,——“飘到哪算哪。“闪电划过的瞬间,我看见他后颈的纹身——是片残缺的梯田,边缘刻着“2015-2025“。他总说等攒够钱就回贵州开个小卖部,可每次发薪日,他都会把钱换成皱巴巴的汇票寄往山区。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店里准备打烊的半夜,在路灯的照耀下我看到他露出了罕见的笑容,手上拿着一瓶白酒,一边走过来一边说:“老板,我明天就回老家了,这瓶酒是我刚来上班从老家里带过来的,一直喝不惯,今晚你也帮我分担点,嘿嘿。”
——“啥事让你这么高兴啊?”我问道;
“没啥,家里给我介绍了女孩子,说女方帮我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让我回家。”
——“这是好事,起码不用再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了,以后你就要撑起两个家了,大家小家都靠你啦,加油”
他默默喝了一口酒,徐徐点上一根烟,说道:“谁知道是好是坏呢?”
我把他留下的工牌擦得锃亮,挂在小店的收银台前。每当台风过境,工业区的废气就会凝结成奇形怪状的云团,恍惚间竟真有点像贵州的梯田。昨夜暴雨倾盆,我梦见张建国站在流水线尽头,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机械臂。他突然转身对我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然后慢慢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轰鸣的机器声中。醒来时,收银台上的工牌不知何时沾上了露水,像谁落下的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