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香的味道将地宫中阴湿的腐土气息冲淡了许多,顾昭举着火把向前走了两步,四周墙壁的青铜灯盏上,燃着淡黄色的火焰。
他仰头望向拱顶,千百只转经筒正随着微风缓缓晃动,筒身刻满的梵文在火光中泛着朱红。
三具玄漆棺椁呈品字形镇在青砖台上,每个棺材之前,都有一个专门的香案。想必香案上燃烧的,便是迦南香了。
顾昭的视线掠过棺椁,棺椁之后,是一副精美的壁画,火光照亮了壁画底端的莲花纹。
壁画的中央,一位尊者身披暗金袈裟,兜帽低垂遮蔽了他的眉目,掌中的佛珠在幽暗中流转着琥珀色的柔光。
尊者身披的袈裟与顾昭后世所知样式有些不同,是由整块布料覆盖双肩。
画中的尊者右手举起,掌心向外,手指向上。
他足踏的莲台并非寻常青白之色,而是由赤红火焰凝结而成。火焰的焰尖化作八瓣红莲,每片花瓣都在吞吐着飘渺的雾霰。
这雾气在壁画中蜿蜒成线,延伸向远方。线的尽头,是三十余个面色苍白的人影。
顾昭心中一动,忙数了数人影的个数,果然,也是三十二个。
尊者左手持的九环锡杖并未触地,而是举在空中,遥指前方。
锡杖指向的方向,隐然是一座城池,城门口高悬一块牌匾,影影绰绰的写着酆都二字。
酆都城前,一条大河黑水翻滚,波浪滔天。
河水之上,有一座青砖铺就的长桥,桥畔一块石碑,錾刻着“奈何桥”三个大字。
“酆都城?奈何桥?这画的是什么意思?”
楚翔的问话让顾昭猛醒,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这些日子里,随着他慢慢融入这个时代,他跟原身的记忆也渐渐地合而为一。
因此他看到这壁画的时候,并未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异样。
然而楚翔的问话提醒了他,在这个时代里,应该尚未形成这些概念。
那么,这幅壁画是谁画的?放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等等,迦南香,尊者,袈裟,莲台……
“这里是白马寺!”
顾昭心思动的极快,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立刻开始结印。
随着青色符文的快速成型,三具棺材中并未显出表示危险的红色。
他点了点头,示意没有危险。
胡魁身形一动,已然抢到了中间棺椁之前。
“品字三棺,当间这尊应该是正主。”
胡魁的鹿皮手套抚过中间那具棺椁,指尖在獬豸兽首的獠牙处停顿了一下。
他抽出一根撬棍比了比棺盖缝隙,轻柔地插了进去。
撬棍卡进西南角的瞬间突然发力,咔嚓一声,棺材上的老漆只崩落了铜钱大的碎屑,棺盖便已撬开。
当三具棺椁的棺盖全部撬开一条缝隙后,胡魁示意众人退后几步。
他单膝跪地,用撬棍尾端在棺头轻叩,三长两短,然后,他侧耳听着回声在品字棺阵间流转。
“榫卯咬得很死,得拿热膏油沁缝。”
他从腰间皮囊掏出个扁陶罐,放在火上烤了一会,沿着棺盖描出条蜿蜒的油线。
油脂遇风即凝的当口,撬棍已精准插入逐渐松动的缝隙。
胡魁狭长的双眼此刻早已睁圆,借着火光往棺内看去。
“这……顾公子……你来看看。”
他的话语之中,带着些恐惧,带着些惊惶,还有些不可思议。
顾昭闪到他身侧,目光所及之处,他也呆住了。
玄漆棺内衬着的朱绢已褪成赭色。
一具尸体平平摆放,面目如生。
然而额头之上,被生生凿开了一指宽的孔洞,孔洞之内,插着一个鎏金的经筒。
这具尸体双眼圆睁,怒目而视。用力之巨,甚至眼角已然撕裂出血痕。
两个瞳孔因充血而变成了赤金色,仿佛眼中有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他下巴上深褐色的络腮胡须如钢针般根根倒竖,头上暴起的青筋在冷白皮肤下虬结,形成一道道暗青色的纹路。
他的头颅和身躯用金线缝合在了一起,虽然匠人的手艺十分高超,但以顾昭的眼力,还是看出了皮肉外翻的痕迹。
这具尸体,是被斩首的。
脖颈处被金线缝合的皮肤上,刺满了密密麻麻的梵文符咒。
他身上穿着一套玄铁鱼鳞甲,已然锈迹斑斑,右掌中似乎曾经握着一把剑,然而如今只剩一个剑柄。
顾昭目光在他左手处凝滞,尸体的手里似乎握着东西。他轻轻翻过了尸体的左掌。掌心里攥着一枚玉玦,上面是“槐里侯印”四个字。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险些让顾昭心神失守。
这是桓帝年间的大将军——窦武。
为什么刘淑的墓中,会出现窦武的棺材。
他的目光落在另外两个棺材上。身形闪动,已然到了左首。
棺中之人头戴进贤冠,同样面目如生,同样额头间插着鎏金经筒。
尸体眉间有三道竖纹,深如刀刻。两腮肌肉因过度咬合而隆起。
顾昭拨开进贤冠垂落的紫绶丝带,露出了颈间勒出的深紫色淤痕……和梵文符咒。
三君之中,窦武被斩首,陈蕃被杀于市中,只有刘侍中是在狱中自缢的。
右首边的尸首身穿粗麻深衣,被血浸透后板结成赭褐色硬壳。
他的尸身之上,亦是写满了梵文。
尸身之旁,整齐的摆放着一摞竹简,顾昭一眼扫去,几行字映入眼帘。
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顾昭骇然。窦武、刘淑、陈蕃……党锢之祸的三位领袖。
为何尸骨俱在此处?为何死去十数年,面目仍栩栩如生?
这尸身上的梵文是何用意,额上的经筒有何用处,那阴阳调律圭又在何处……
一连串的疑问让他惊疑不定。
他取出银针,刺入尸身。
不料一刺之下,针孔先是渗出暗绿色粘液,接着竟然涌出了青金色的血浆。
青金色血液的质地如同混入金粉的松脂,在火光下折射出细密的棱状结晶。
顾昭连退数步,眼前的一切让他如坠云雾之中。
“怎么了?他们都是谁?”
顾昭用最简单的语言向楚翔和胡魁解释了自己的发现。
楚翔愕然道:“我们不是来寻刘侍中的吗?怎么三个人都在这里?”
不等顾昭回答,胡魁却忽然指着地宫穹顶的经筒道:“这些经筒,是不是一直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