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龙暗骂一声“该死”,旋即对着趴在滩涂的士兵大吼:“兔崽子们听好了,咱们露脸的时候到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可放跑一个狗鞑子。”
话没说完,只见金骑已远远驰来,影影憧憧如同一道山洪,倾泻而来。
范文龙看得脸都绿了。
八百镇海军弟兄只拿着一把鱼叉,用身体去堵金贼的高头大马吗?
沈放只要求镇海军在湖中监视警戒,可是范文龙立功心切,拍着胸脯保证镇海军截留逃跑的金骑。
这……不是人能干的事啊。
身旁一个水兵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哆嗦道:“范头,俺们真就这么冲出去干他娘么?”
“滚!”范文龙懊恼加丧气,嘴巴上没好话。
范文龙心急如焚,再次抬头向后望,身后马蹄声更为急骤,踏得地面“隆隆”响,却依然看不见任何人影。
再不下决心,金军就要从自己眼皮底下跑了。
“……文龙,你要记住,西军之所以能够屡战屡胜,秘诀在于咱们从来不是孤军作战。”
沈放战前说的话闪现在脑海里,这是不是代表着身后沉重的马蹄声是西军的骑兵踏出来的?
可是这次参与拦截任务所有军队驻扎情况自己都了然于胸,哪里还有其他军队?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范文龙心头升起,他来不及细想,猛然爬起,朝着士兵大呼:“退回水里,快快快!”
远处的金军发现了滩涂上已乱糟糟的镇海军,零星的箭矢开始向滩涂射来。
镇海军士兵一时懵了,打还是逃?
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他娘的不听使唤不是,滚回水里!”范文龙又是大呼。
金军的箭矢眨眼飞至,劲道十足,不断有士兵中箭,疼得在光溜溜的滩涂上打滚。
终于,镇海军士兵们扛不住压力,纷纷爬起,跳入水中躲避箭矢。
只要回到了水里,他们瞬间成了蛟龙。
范文龙没有退,依然趴在滩涂上。
他极不甘心,本是镇海军立功露脸的大好时机,却被金贼一通劲射,狼狈不堪的钻入水中逃命。
金军的注意力被镇海军逃命的成功吸引了,大批骑兵绕向滩涂,将心中的怒火向湖中倾泻。
身后隆隆之声更为清晰,范文龙终于发现了身后骑兵的身影。
一个如铁塔一般的骑兵,全身裹着铁甲,穿破浓雾,猛然加速,挥舞着比人还高的铁锏,闷声不响的冲入金骑之中,所过之处哀嚎声大作。
老练的骑兵都知晓高速冲锋带来的巨大势能,手里的兵器往往呈拖带状态,横切向敌人已能杀敌制胜。
可这个身材奇高的壮汉偏偏不吃这一套,手中沉重的铁锏大力挥舞,手腕上的力道极为惊人。
壮汉之后,一队队整齐如同豆腐块的重骑兵从浓雾中现出身形。一水的黑色兜鍪、项圈、铠甲护腿,从头裹到脚,连战马也全身披甲,散发着力量之美。
骑士们整齐划一的长枪向前平端,金军射来的箭矢如同稻草一般绵绵无力,丝毫不能阻滞重骑兵前进的步伐。
重骑兵缓缓的撞入金军阵中,骑士们貌似简单的挥动着长枪,金军竟不能挡,纷纷倒于马下。
最前面那名壮汉依然在金军中横行无忌,杀得金军人仰马翻,重甲骑兵两侧已冲来大批轻骑兵,从两端截杀着不断扩散的金骑。
“背嵬军!”
范文龙热血沸腾大呼。
这支西军王牌中的王牌,竟然在此!
不败战神背嵬军,只要出现在战场上,便能形成碾压之势,杀得金人毫无还手之力,这是已被无数次验证的铁律。
因陈虎伤病未愈,范文龙才临时接替,执掌西军唯一的水军。
范文龙与那些镇海军士兵一样,还是第一次参与作战,他从未在战场上见识过背嵬军风采。
可,背嵬军指挥使伍阎王块头没有这般大啊?
而且,背嵬军除了伍阎王之外,唯有沈太尉能指挥。
这个狂野的大块头又是谁?
诸多的疑问丝毫掩盖不了范文龙内心的狂喜。
他振臂高呼:“镇海军的兔崽子们,建功立业的时候真的到了。”
躲在水中的镇海军士兵纷纷冒头,见范文龙招手,向岸边游来,加入了战斗。
范文龙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捡漏。
他手里的钢叉对抗冲锋中的骑兵稍嫌逊色,可是对付被截停下来的金骑却绰绰有余。
一条钢叉在范文龙手里有如游龙,终于刺透了金军的胸背。
敌人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在脸上,范文龙舔了舔,荷尔蒙迅速飙升。
手上沾了血,胆气上心头。
纷乱的战马似乎也变得不再令人生畏,敌人雪亮的弯刀从面前划过,身体似乎也不再抗拒,迎着刀光挺上前,手起叉落,钢叉架住弯刀的同时,再次直透敌人胸膛。
范文龙在金骑脸上看到了畏惧,看到了惊恐。
曾几何时,他也是听到“女真人来了”,撒腿就跑的怂包。
可是他发现金人也会畏惧以后,眼神变得更为坚定,手中钢叉变得更为致命。
大陆泽畔,血与勇气的拼搏依然在持续。
沈放与李子云登上了岸。
湖中大船上,许延提着长刀,率领顺州军刀手跳入滩涂。
后撤的金军调了个头,被赶鸭子一般又向沈放、李子云站立的方向涌来。
“子云,找出赵栻,杀了!”
沈放说这句话时,眼中没有任何的拖沓,惯用的白蜡木长枪在手,顿时豪气干云。
李子云一愣,顷刻之间又明了。
“头儿,迈出这一步,弟兄们就没得回头了。”
沈放挺起长枪,齐于胸前:“你怕吗?”
李子云脑中闪现赵栻曲膝奴颜的嘴脸,猛然擎起手中长柄斩刀,哈哈大笑:“怕它个鸟,捅破这乌烟瘴气的世道,敢教日月换新天!”
“好!”沈放回过头去,大呼,“许延,刀阵何在?”
许延听到召唤,踏着泥浆飞奔:“太尉,顺州兵‘岳鹏举长刀阵’已结,听候差遣!”
沈放大喝一声,脚下发力,扬起靴底黄沙,掏出一个深坑,人已如电射出。
当日在承天寨,孤身陷敌围,无数的箭矢贴着身体飞,沈放吓破了胆,一双布靴跑穿了底,却赢得了旋风将军美誉。
如今,拥兵十万,意气风发,听闻一句“敢教日月换新天”,沈放顿时豪气干云。
奔睹的马背上依然驮着赵栻。
他身边聚集着数十骑贴身侍卫,这些都是他从死神手里捞回来的死卫。
“大王,忽鲁大王战死,南人将路堵死了!”
“大王,弟弟们替大王杀出一条血路,保大王回城!”
“大王,不若将这个南朝的亲王绑在阵前!”
死卫们的建言,奔睹一句也听不进去。
从二太子追击辽皇帝入夹阴山,路上凶险远胜今日,可为何短短几里路,一千铁甲硬是闯不过去?
那支有如铁墙一般的背嵬军,奔睹有所耳闻。
那时,他嗤之以鼻。
那是背嵬军没遇到我奔睹,大金国重骑才是天下无双的王者。
可是今日目睹了背嵬军身上的铁甲,他发觉自己身上的甲叶子如同纸糊一般。
敌人身上的战甲,优美而紧致,完美得几乎没有缺陷,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同时也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奔睹生于大漠深处游牧部落,身强体壮,武艺无双,自认为在马背上除了睡觉,余者无所不能。
可是背嵬军只靠着死板单一的战术动作,自己三百重骑死卫折损大半,依然不能伤他分毫。
奔睹是个大无畏的勇士,乞降或逃跑是对他取得功勋的亵渎。
大金国骑兵生于马背,死于马鞍,哪有认输的道理。
“众位弟弟听好了,尔等都是大金国最优秀的骑兵,不管今日是生是死,长生天在天上看着。再有言退者,自戳双目!”
说罢,奔睹将赵栻单手拎起,丢下马背。
既然奔睹已摆出死不退却的态度,众多死卫不再多言,纷纷亮出兵器,齐刷刷的高举过头,相互敲击。
听着清脆的兵器敲击声,奔睹仿佛回到了上京,那些令他神往的草原、戈壁。
那块天堂之下最美丽的地方,没有阴雨,没有泥泞,更没有暗藏杀机的浓雾,天地宽,胸襟广啊!
远处的厮杀呐喊声依然不绝,可士气升落已十分明显。
用不了多久,奔睹以及身边几十骑甲士将陷入重围。
奔睹已忘却生死,剩下的,只为捍卫荣誉而战。
“杀!”
奔睹发出了冲锋的指令。
数十骑铁甲死卫向着密密麻麻的南朝刀手冲去。
南朝刀手同样丝毫没有畏惧,挺着长刀向前直冲。
双方接战的刹那间,血与肉迸射,惨烈的呼喝声叠起。
奔睹手中骨朵拼尽全力向前猛砸。
身在高头大马身上,他的视野更为开阔,敌人手里的刀虽然锋利,可是难以砍到自己身上。
一名,两名,三名……
奔睹默数着数字,每念一声,就有一名南人士兵脑壳或者胸膛塌陷,颓然倒下。
“李子云,小心你身后。”
沈放挑落一名金军,见奔睹高举骨朵,对着李子云当头砸下。
李子云举刀格挡,却被骨朵巨力震得连连后退。
李子云大怒,横刀向奔睹胯下坐骑削去。
谁知那畜生似通了灵性,高高跃起前腿,躲过李子云一刀之后,向李子云胸口踏下。
沈放看得也是冷汗涔涔。
好个李子云,抽回长刀,用宽厚的刀身抵了上去,身子却借势猛退,躲过了胸口致命的重击。
李子云还未来的及喘气,一柄长长的骨朵再次向他脖子扫来。
李子云再次抽刀横挡,却被骨朵身上巨大的力量击飞,远远的摔在地上。
沈放看得心惊肉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李子云被踩死。
唰!
沈放一枪将眼前金骑的前胸刺出个血窟窿,脚下发力,身体高高弹起,竟然直接跃上了马背。
沈放夺下战马,猛然一枪拍在马臀上。
战马吃惊,向前狂奔。
前方的奔睹正在大开杀戒,一柄精铁骨朵似长了眼,指哪打哪。
顺州兵们空有一柄长刀,却斩不进他身前半寸。
“纳命来!”
沈放大呼,手中白蜡木枪连刺,枪身抖动,挽出数个枪头,罩向奔睹后背。
奔睹骤然回头,抬起骨朵横扫,恰到好处直接击中枪头。
白蜡木枪身柔软,被奔睹大力一击,枪头竟没折断。
奔睹瞧见了沈放,目中射出怒火。
“沈放,休要走!”
奔睹话未止,胯下战马似听懂了主人的意图,后踢而至。
噗!
那畜生竟一腿踢中了沈放所乘战马的前腿。
战马受惊,向斜猛闪,将沈放甩下马背来。
奔睹没有给沈放任何喘息的机会,驱马冲来,俯身一柄骨朵顺势扫向沈放的头颅。
沈放吃惊,和身一滚,躲过了奔睹的重击,可是身体几乎暴露在奔睹坐骑的铁蹄之下。
这畜生不会……
那畜生果然没令沈放失望,两只前蹄又踢又踏,好似沈放昨晚给它下了巴豆毒一般,仇不戴天。
沈放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的躲避着马蹄。
任你身体再结实,也扛不住那畜生一踏之力啊。
沈放可是吃过大亏,在静阳寨之战差点就命丧马蹄之下。
“狗鞑子畜生,欺人太甚!”
后头李子云怒吼着,举刀力劈华山,向奔睹坐骑的后臀斩下。
这狗贼与畜生几乎合为一体,李子云的意思大概是想先破了这狼狈怪胎的珠联璧合。
奔睹手里的骨朵后发先至,一骨朵砸在李子云的刀背上,直接将长刀从李子云手里震脱手。
沈放趁着短暂的空档,抓起白蜡木枪,狠狠的刺向奔睹后背。
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再大喝一声。
奔睹的战马再次后踢腿,可是沈放这次身在畜生的侧面,畜生蹄了个寂寞。
咔!
枪头刺中奔睹后背的铁甲,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奔睹身着厚甲,竟是刺不破。
如此折腾数次,奔睹主仆二……人毫发无损,沈放、李子云却累的气喘不已。
不知不觉之间,奔睹那些死卫跑马围成了一个圈,拼死将奔睹隔离在长刀之外。
奔睹眼神中的火焰并未消退半分,他很清楚眼前的危局。
一旦外围的重骑死卫被杀,南人无数的刀手涌上前来,自己唯有饮恨而死。
沈放、李子云心中更是怒涛翻涌,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被这……俩畜生戏耍得团团转,两人合力也杀不了,哪怕是那四蹄畜生。
嘭!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一尊铁塔突破奔睹死卫的战圈,赫然是用身体直接撞开的马匹。
“奶奶的腿,哪个狗鞑子如此凶蛮,待我范大锤……”
范二挥舞着铁锏,向前猛冲,口中骂骂咧咧着,突然又停了下来。
“头儿?李郎君?”
范二纳闷的问:“咋两人也收拾不了他?”
沈放与李子云正忙于躲避奔睹……父子的猛攻,李子云长刀被击飞,沈放的白蜡木枪也被那畜生踩断,赤手空拳竟是敌不过奔睹。
范二瞧出了端倪,哈哈大笑道:“你俩闪开,待我范大锤收拾他。”
说完,范二大步踏上,扬起一人高的铁锏,呼呼有声的向奔睹砸下。
范二身长九尺,扬起一人高的粗大铁锏,竟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奔睹见这个大汉蛮横砸来,竟是不闪不避,挥动骨朵与范二对砸。
哐。
嘭!
沈放与李子云好似听到了两声响,可是间隔太短,貌似又是一声响。
奔睹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眼球凸出,死不瞑目。
范二嘿嘿一笑:“你们咋那么费劲呢?”
沈放与李子云对视一眼,这……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