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朱砂砚台,将郢都的天空染成狰狞的赤红色。城墙垛口处,最后一面残破的楚旗在热浪中卷曲燃烧,金线绣制的凤凰图腾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噼啪爆响。焦黑的箭楼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断裂的横梁间垂挂着半截守城校尉的尸体——他的肠子被乌鸦啄食殆尽,空荡的腹腔里积满混着血水的雨水。
街道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一具具楚军尸体被铁蹄踏进泥泞,破碎的青铜剑刃上凝结着暗红冰晶,那是血液在极寒巫术下凝固的痕迹。某个蜷缩在排水渠边的孩童还攥着半块麦饼,他脖颈处的箭簇刻着秦篆“廿三年栎阳造“,箭尾红翎已被血浸成黑褐色。
“顶住!为公子争取半刻钟!“
叶府的白玉阶前,三十七名楚军残兵用血肉筑成最后防线。他们铠甲上的饕餮纹沾满粘稠血浆,镶玉护心镜早已被投石砸裂。百夫长项离的左臂齐肩而断,他索性将断肢绑在盾牌内侧,右手挥舞着从秦兵尸体上捡来的青铜铍。这种带血槽的长柄兵器每次横扫,都能削飞两三颗戴着皮胄的头颅。
“老项!东南角!“副将昭阳突然暴喝。他背后的箭囊已空,此刻正用两把鱼肠剑绞住秦军屯长的咽喉。那屯长颈间青筋暴起,突然张嘴咬向昭阳手腕,却被他反手将短剑捅进眼眶——剑柄镶嵌的绿松石顿时糊满脑浆。
项离转头望去,瞳孔骤缩。二十步外,三架包铁攻城锤正被牛群拖拽着逼近府门,锤头雕刻的睚眦兽首口中喷着硫磺硝烟。更可怕的是锤身缠绕的锁链上,竟串着上百颗楚民头颅,随着牛车颠簸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火油!快泼火油!“项离嘶声怒吼,却见负责后勤的士卒早已气绝——那少年后背插着七支弩箭,怀中还死死搂着半罐未启封的松脂。
轰!
第一锤砸在包铜门扉上,门楣悬挂的“巫正通明“匾额应声而裂。鎏金碎片飞溅中,项离突然想起半月前的占星夜。彼时叶流云观天象后长叹“荧惑入轸“,他还不懂这星象意味着郢都陨落,只记得大巫指尖划过二十八宿星图时,青铜灯盏里的火焰突然变成幽绿色。
“第二队换弩!三连射准备!“
巷口传来秦军都尉的号令,项离浑身寒毛倒竖。作为与秦军交手十三年的老兵,他太熟悉这种死亡韵律——三排蹶张弩手轮番齐射,淬毒箭矢能在三十息内覆盖整条街道。当年丹阳之战,他亲眼看着同袍们在毒箭雨中浑身溃烂,临死前用指甲抓出森森白骨。
“举盾!“项离的吼声撕裂咽喉。幸存的楚军迅速收缩阵型,将龟裂纹木盾叠成斜面。但他们都知道这是徒劳:秦军新式蹶张弩的青铜箭镞能贯穿三层牛皮盾,更别说这些被投石车砸得支离破碎的残盾。
咻——!
第一波箭雨破空声宛如鬼哭。项离突然扔掉盾牌,猛地扑向正在更换箭匣的弩手队列。十二支毒箭瞬间穿透他的胸甲,但他借着惯性撞翻三名弩手,用最后气力咬断了都尉的喉管。混着碎肉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这个曾因私藏军粮被鞭笞的汉子,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对叶氏的誓言。
“老项!“昭阳目眦欲裂。他发狂般挥舞双剑冲入敌阵,却在下一秒被攻城锤的锁链缠住右腿。牛皮靴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燃烧的锤头越来越近,皮肤在高温下冒出焦烟。最后一刻,他用鱼肠剑割断自己脚筋,却仍被卷入铁链绞成碎肉。
此时叶府正厅内,青铜漏壶的浮箭指向申时三刻。叶流云指尖抚过腰间青玉龟甲,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楚怀王赐甲那日的细雨。龟甲内侧的裂痕突然发烫——这是大凶之兆,十七道裂纹正对应叶府现存的人数。
“父亲,密道里…有声音。“叶斓曦突然拽住父亲袖角。少年脸色煞白,却倔强地抿着嘴唇。他记得母亲被推进地窖前的那个拥抱,素来端庄的贵妇人竟将匕首塞进他袖中,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划出巫族密语:活着。
仿佛在回应他的不安,地面突然传来剧烈震颤。东侧影壁轰然倒塌,烟尘中冲出十二名黑衣死士。他们手中的鱼肠剑泛着诡异蓝光,正是叶家世代驯养的“影卫“。为首老者右袖空荡,袖口绣着的凤凰图腾已褪成灰白色——二十年前长平之战,他便是用这条断臂为叶流云挡下赵军的毒箭。
“带公子走!“老者独臂挥剑劈开两名秦兵,肠子从腹部的伤口淌出却浑然不觉。其余影卫结成三才阵,剑光织成密网,硬生生在秦军包围中撕开缺口。
叶流云却端坐如山。他凝视着星图中突然大亮的参宿四,袖中五指急速掐算。当看到幼子袖口露出的匕首寒光时,他突然按住斓曦肩膀:“记住,巫者的命数不在星辰,而在...“
话音未落,正厅雕花门轰然炸裂。燃烧的碎木中,一杆丈八长矛破空而来,将正要结阵的影卫钉死在照壁上。矛身缠绕的锁链哗啦作响,尽头处站着个身披犀兕甲的高大身影。来者摘下虎纹兜鍪,露出左脸狰狞的烫伤疤——那是十年前鄢郢之战被楚军火油所赐。
“叶大人,别来无恙?“尚庭靴底碾过满地琉璃碎片,猩红披风扫过《连山易》散落的竹简。他刻意在“天命在楚“的字迹上重重踏步,镶铁军靴将竹片踩得粉碎。
八名赤膊力士抬着青铜兽首刑架踏入厅堂,铁链上粘着未干涸的人体组织。尚庭用剑尖挑起刑架上焦黑的小指:“认识这个吗?你们那位硬骨头的太卜令,被炮烙时指甲盖都是自己掀下来的。“
叶流云袖中龟甲发出嗡鸣。三日前星象异变,太卜令曾送来密信警示“荧惑守心“,而今那人的占星笔还插在案头笔洗中,狼毫尖端凝着暗红血珠。
沙漏细响如催命符。当第一个俘虏被拖上来时,叶斓曦的匕首险些脱手——那是总偷塞糖糕给他的厨娘春婶。妇人右眼成了血窟窿,却用楚地俚语大喊:“大人莫信秦狗!楚魂不灭...“
噗嗤!
淬毒长矛穿透她鼓胀的腹部,尚未成型的胎儿随血水滑出。尚庭的剑锋在此时抵住斓曦咽喉:“令公子这双观星目,挖出来做占卜法器倒是合适。“
叶流云怀中龟甲突然发烫,星图中白虎七宿光芒大盛。他咬破舌尖喷出血雾,空中凝结出玄奥卦象。正要催动禁术时,却听地底传来轰鸣——那是母亲所在的地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