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就这样被方众妙轻而易举挖掘出来,暴露在天光下。
仅凭一个字,一个木盒,所有真相便似一本摊开的书籍,被她随意读取。宇宙浩渺无垠,有着寻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奥秘。然而,它在方众妙的眼前却似一团挥手即散的烟云。
此刻的寂静,掩盖不了陆云隐心中的惊涛骇浪。
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每一个行为举止,甚至就连眨眼的频率和呼吸的轻重,都会为方众妙抓在手中的线索。
她在测字,也在算命,更在洞悉人心。
陆云隐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他抓住轮椅扶手,也不向龙图索要那个碎裂的扳指,声音异常沙哑地说道:“阿达,我们走。”
壮汉连忙弯腰去搬轮椅。
方众妙轻笑着说道:“陆公子,我似乎已经知道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要不要听一听?”
陆云隐没有理会,只是急迫地催促,“阿达,快一点,我要回府。”
壮汉一个用力便把轮椅抬出寝居,推入庭院,碾压着铺满碎石子的路。木头做的轮子吱嘎作响,细细的砂石令其深陷。一主一仆越是想要快些逃离,偏偏就走得越艰难。
这仿佛是命运的作弄。
方众妙缓缓走出房门,站在廊下注视陆云隐的背影,说道:“人人都知道太子爱你胜过一切,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陆云隐没有反应,只是一味地看着院门。
方众妙自顾说道:“太子为你抗拒大婚,为你荒废政务,为你与先帝反目,为你撞柱而亡。太子在所有人面前表演着如何爱你。”
方众妙垂眸看着手中的木盒,摇头道,“然而在夜深人静之时,没有旁人,更没有你陪伴左右,他却用仇恨至极的目光,注视着留给你的东西。白日的他与夜晚的他,为何像是两个人?”
陆云隐声音沙哑地说道:“阿达,快一点。”
壮汉已经足够卖力,但铺满碎石子的路不断吞咽着轮子,他无能为力。
方众妙低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答案其实很简单,白日的太子和夜晚的太子,本就是两个人。陆公子,我猜对了吗?”
轮椅忽然被一块较大的石头卡住,陆云隐浑身一颤。
黛石,龙图、余双霜已经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能表达内心的震撼。太子有两个?不,不对,太子只有一个,但白天的他和晚上的他不是同一个。
不,也不对。这太乱了!得让主子好好捋一捋。
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看着陆云隐的背影,轻轻道出真相:“真正的太子从未爱过你。那个白日里对你情逾骨肉,事事顺从的太子,是你造出来的。”
黛石、龙图、余双霜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
造出一个太子?这句话怎么听着如此令人不寒而栗?太子是有血有肉的人,陆云隐怎样才能凭空捏造一个出来?
脑海中灵光一闪,三人不由恍然。
方众妙徐徐说道:“你给太子戴了一副面具。你控制了他,让他清醒着表演爱你,让他违心地呵护于你,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一个雄才大略的储君变成一个只知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庸才。我不得不说,这个‘慎’字你选得真好。”
方众妙拿起字幅看了看,叹息道:“大绳引棺入殓。你是大绳,也是棺木,而太子被你炼成了一具活尸。我手里这幅字才是太子的真迹吧?而你后面拿出来的那些,只是一个傀儡的涂鸦罢了。”
话音落地,满院皆寂。
不知哪里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吹落最后几片黄叶。
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落在陆云隐肩头,他却好似被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山碾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说中了!当年那段令人潸然泪下的爱情故事,剥开美好的外衣,隐藏其中的却是一具活生生的尸体,一场不见血的酷刑。
只是代入一下太子的感受,就连龙图这个见惯了杀戮的人都止不住地感到恐惧。
太子被活埋了!这就是真相!
而今再去看这幅有着混沌之势,宇宙之象的字,借由它的气魄,描绘太子真正的模样,那种痛心疾首的感觉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倘若太子平庸一点,没有那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吞天沃日的心胸气概,他也不会如此痛苦。
黛石、龙图和余双霜稍微代入一下太子的感受,就已经开始窒息。
那么好的太子,国之瑰宝一般的存在,却被这么一个龌龊的小人以那样可笑的方式摧毁!陆云隐合该被千刀万剐!
陆云隐依旧在颤抖,那一片轻轻的落叶好似一座大山,要将他碾碎。
方众妙举起手中的木盒,冷冷说道:“陆云隐,不用打开盒子,你也能猜到里面的答案吧?太子怎么可能爱你?他恨不得你死。”
“但他杀不了你,所以只能杀死自己。”
“他不是为保全你撞柱而亡,他只想永永远远摆脱你。
“他濒死之际,你一定问过他爱不爱你吧?”
“我猜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扳指给了你。”
“于是你寻到这里。”
陆云隐猛地回头,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胡说!太子爱我!他戴着那张面具,十数年如一日地爱着我。时间的伟力能改变一切,你明白吗?”
“时间越长,太子的改变就越多。他的字迹变成了我喜欢的柳体,他说话的语气变成了我喜欢的温柔和煦,他吃饭的口味也变得与我一模一样。”
“那么漫长的岁月,他只为我而活,哪怕最初他恨我,可是到最后,他总会爱上我。”
“这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这是时间塑造的,你懂不懂?”
“不,你根本就不懂!”
方众妙举起手中的木盒说道:“既然你说我不懂,那我们直接让太子给出答案吧。你不是想看盒子里的东西吗?我现在就打开让你看看。”
陆云隐的眸光狠狠一颤,然后便猛地转过身,急促嘶吼:“阿达,带我离开这里!”
方众妙的手按在盒盖上,并未真的打开。
她眉梢微挑,语带兴味地说道,“陆云隐,我似乎又发现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一听?”
陆云隐的背影瞬间僵硬。这个人究竟有完没有?她还能发现什么?自己只是急着离开而已,什么讯息都没传递出去!
疯了,真的要被逼疯了!赵璋以皇帝之尊向方众妙叩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