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回应:“我叫林午生。”
男人转身走过来,白炽灯柔和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庞上,我仰头与他看了个对眼,看着那张干净明朗还带着微笑的脸,我瞬间愣在原地,心中一惊,怎么会是他?
男人叫谢山川,我曾经在村里见过他一次,据说这人是个哑巴,从没见他开口说过话。
你可能会问,我为啥只见人家一面就能记住他的名字?说来话长啊,只是因为谢山川当时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去年八月中旬,正值盛夏,天气酷热。
那天晚上比平时都要闷热,爷爷睡不着,硬把我拽起来陪他散路乘凉,吹吹夜凉风。
我们一路往村东边的老槐树方向走去,路上我低头步伐轻快走在前头,爷爷步子沉稳走在后头,我俩时不时闲扯几句。
“娃子,慢些走好吹风。”
“不得行!走慢了蚊子咬我屁股!”
“让它吃几口它就饱了,那有啥!”爷爷笑道。
我跳着胡乱挥舞手臂,摇头晃脑,大喊:“为啥都只来叮我啊?“
“爷,虫子为什么不咬你?”
爷爷笑得更开心了,笑声自在爽朗,声音传入田野,极远极长。
良久,爷爷才停下,忽然提问:“午生,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大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半天才说:“不知道,课本上没说,老师没教......”
爷爷听到我的回答,深深叹口气,狐疑道:“老林家什么时候出了个书呆子?”
我不服气,回头看向我爷,“你说世界上最大的东西是啥?”
爷爷走至我身旁,用皮肤布满皱纹的左手牵起我的右手,指向远处漆黑连绵的山脉。
“是山川啊,山脉不绝,地脉不断,像人一样。“
我疑惑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大山。山川像人一样?什么意思?
爷爷并没有再多说,哼着曲儿向前走去,我也赶紧跟上前去,不再想这事。
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一处大院子,院内很热闹,两排石栏上坐着很多出来乘凉的村民在吹牛打屁,院子正中间的青石桌上点着一盏灯,桌边围坐了好一圈人,像是在商讨什么事,声音躁动。
“林魁啊,快来快来。”我看见大院中间有个瘦弱人影正在朝我们招手,爷爷笑呵呵的走上前去,我则老老实实跟在屁股后面。
“今儿热闹啊,院里这么多人。”爷爷对前面那人说道,嘴里刁着根烟枪,说话间猛吸一口吐出,烟雾缭绕,我忍不住后退几步。
前面这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叫王祥国,是涓峡村的村长。我喊他王爷爷,然而每当我看见他那副消瘦的老脸和大秃头时,就会联想到小人书上所画的龟仙人,简直一模一样!令我特别想笑,于是我们每次见面,我都会顶着张灿烂笑脸,王爷爷见着我就显得很欢喜,直夸林家这孩子真是喜庆,有礼貌。
“哎呀,这不是田家那档子事......”王爷爷苦笑两声,一转眼就瞧见了躲避烟雾的我,立刻露出笑容:“小午生,你个小孩儿这么晚还不睡觉?”
我对着爷爷撅撅嘴,我爷尴尬地将王爷爷拉至一边,转头对我说:“我和你王爷爷谈点事,你自己玩会儿去。”
说罢,两人转身就往屋里走去。过一小会儿,我左右看了两眼,也跟上前去。不让我睡觉就算了,现在还要背着我说悄悄话?不厚道!
他们坐在堂屋里的一张八仙桌前,说着些什么,谈话很激烈,我在屋外听不清,索性直接到大门后边下面蹲着偷听。
“这事我也没法,田家这事本来就不占理!不就是后生在外面赚了几个子儿,啊就觉得自己有本事了?眼里没规矩!那祖坟是他妈随随便便就能迁的?不守规矩,在其他地方不多提,可这是哪儿?你最清楚!在这地方不守规矩,那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总得解决吧......老林,咱们认识也得四五十年了,你的本事我最清楚,我也最放心,那些小崽子,往根本来说,终归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是我们的后人,是大山的孩子啊,你得帮帮我,帮帮他们......”
“帮?简单啊,把坟迁回原来的地方,死两个人做交代,事情就结束。“
我听得心惊肉跳,云里雾里,田家?什么迁坟?什么死人?又是什么交代?我爷和王爷爷到底在争吵什么事?
紧接着我听见王爷爷带有恳求试探的声音:“就必须得死人?有能不死人的法儿吗?“
爷爷沉沉叹口气,说:“有啊,但我不知道,你要问管山的。”
“你是说管......“我正听得入神,忽然屋外传来一阵骚动,我便探出脑袋去望,还没看清,就感觉后领传来一股力,我被爷爷直接从地上揪了起来。
“你小子!哪有蹲墙角听人说话的?你是贼啊?“爷爷嘴里骂道,一双老眼却眯缝着注视屋外,“曹操来了。”
我听见他的嘀咕,目光也看向屋外。只见那张石桌旁的人已经全部站起身,在众人簇拥里,从院外走来了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人,男人身穿白色衬衫,衬衫肩处有些泥土痕迹,甚至粘有两片枯叶,这幅打扮很平平无奇,可我为什么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因为长相吗,清秀自然,我为什么会不自主地把对树木的形容用在对人的相貌形容上呢?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是他的气质,实在太自然了!
“谢先生来啦!”
“谢兄弟快坐。”
“那人是谁?那就是谢山川啊。”人群叽叽喳喳谈论着,像是见着了大明星。
谢山川刚走到石桌前,恰好与堂屋内的我和我爷爷看个对眼,他的眉毛修长,留有中长发,梳得很整齐,方型脸,五官立体,轮廓分明,只是皮肤有点黑,像个教书匠。
“爷,那人在看我们。”我小声嘀咕道,忽然见到谢山川竟朝我们的方向拱手行了个礼,我吓一跳,江湖上的武侠就是这样行礼的啊!于是我赶紧学着对方的动作也拱手去拜,下秒却“啪”的声被爷爷打了下手,听见爷爷小声说:“你还不配和人家拜哩。”
爷爷朝谢山川笑着点点头,也没再逗留,说要回家睡觉,带我从后院门离开,路上我有很多很多问题,爷爷都在打马虎眼敷衍我,唯独当我问到有关于那个叫谢山川的人时,爷爷却换了副口吻,极其认真地说:“记得我之前问你世界上什么最大吗?”
“你说是山川。”
爷爷一手放在我的头顶,说道:“他叫谢山川,这人啊,厉害着呢。“
再往后我就记不大清了,只是听说村里田家的坟被迁回原处,如我当时在门下偷听爷爷所说的法子一般,不同的是,田家上下,安然无恙。
扯的有点远,回到现在,没想到大半夜还能在这荒郊野岭遇见谢山川的家,实属是天大的缘分。
“诶!你是林家的小孩,你爷爷就是那个叫林魁的人吧?”小女孩谢青书忽然开口道,朝我投来的目光炽热。
我呆呆点头,谢青书得到肯定的答案,立马抬头望向谢山川,小手来回晃荡他的胳膊:“爹,是林魁!林魁!”
谢山川低头淡淡的看了眼自己的小女儿,干咳两声,用手比出个奇怪手势,正情绪兴奋的谢青书瞬间焉下去了,嘟起小嘴低下头走至我身前:“对不起,是我没礼貌。”随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的声音拖的很长,极不情愿般,我没再管她,而是赶紧对谢山川说道:“谢先生!我和我同学周良在山里遇上了熊!白色的人熊!在逃跑途中我俩跑散了,他会被人熊吃掉的,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说到人熊,我脑海里又忍不住浮现出白色人熊举起手电筒喊人的恐怖画面,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
谢山川平静的听着,温和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下扫荡,等到我讲完才对谢青书做出几个手势,谢青书立刻领会到意思,小鸡琢米般点头,转过头来,脸上笑眯眯的,伸手挽住我的胳膊就往里屋走。
“放心吧,我爹知道啦,跟我走。”谢青书丝毫不把我当外人,脸跟我凑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药材香。
我被她拉到一张大木椅子上坐下,她说:“你乖乖坐好,我爹说你身上有很多伤,让我给你煮药吃,他去找你的同学,今晚你就住在这儿,不许乱跑,知不知道?”
听完谢青书的话,我总算是放心了,身体发软瘫靠在椅背上,受伤处的痛感也在此刻变得清晰强烈,“我知道了。”
谢青书满意的点点头,背着手往隔壁灶房走去,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朝我扔来个东西,我伸手接住,摊开手仔细一看,竟是个土黑色的木牌,上面像是还用刀刻着几个字,我看不清,好丑。
“槐木,爹让我给你的。”谢青书清脆的声音在灶房响起。
“给我干啥?”
“不知道,反正不是让你当柴火烧。”
之后我俩就没有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在灶房烧火,火光将她小小的身影映射在墙上,我盯着影子发起了呆,填柴、放药、填柴、放药......疲惫感和困意逐渐席卷我的心头。
我是被一阵药香和滋啦声弄醒的,当我睁开眼时,发现屋内唯一的那颗旧白炽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屋内一片死寂,外面好像在下雨,窸窸窣窣的落雨声中夹杂着滋啦的刺耳声,就像是指甲在划黑板,听得我特难受。
“谢青书?”我在漆黑的房间试探喊道,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谢青书去哪里了,她不是在煮药吗?
“轰......咚”
天空中隐隐传来沉闷雷声,看来是因为下大雨停电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谢先生怎么还没回来,是出什么意外了吗?我心中感到不安。
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药香味,又有点糊味,不会是谢青书煮药煮睡着了吧?
“谢青书?你在吗?”我起身顺着药香味在黑暗中朝灶房摸去。
当我走进灶房,就见着灶里的柴火已经燃尽,只有些余烬在散发点点星光,借着这点微光我勉强看清灶房的环境,仅有的几个简单木架上放着些晒干的土药材,还有几口大锅挂在墙上,很简陋空旷,但就是没看见谢青书的身影,看来不是睡着了,可她到底去哪了?
不安感愈发强烈,我心里发毛,感觉即将要发生不好的事。
“吱!”
一道极其刺耳的声音打破屋内寂静,我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的玻璃窗户不知何时已经破出个大洞,破裂处赫然出现几道抓痕,狂风呼啸着从破洞灌入,很快就将屋内的一切物品刮倒,滚来滚去,混乱无比,雨水也被大风吹进屋内,打湿地面,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瞬间清醒,咽了口唾沫,视线死死盯着窗户破洞处。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在玻璃上留下这么深的划痕?
“吱...”
又是划玻璃的尖锐声,只不过这一次是在我的背后,我回头看去,发现灶房的玻璃也如前面的玻璃一样被打碎,同样是几道抓痕!狂风涌入,我耳边尽是风声。
两个破洞使风雨都灌进屋内,四处乱窜,发出如人痛苦呜咽般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在屋中凌乱,浑身湿透,双腿发抖。
完了,这下是真死定了,两个窗户都被打破,下一个洞估计就是开在我身上了吧,早知道这晦气黑风山这么危险我就不该来的!爷爷,谢先生,你们在哪儿啊!
“轰!”一道巨大雷声响起,接着是道闪电划破黑暗,撕裂天空,霎时间世界宛如白昼。就是这一刹,我竟借着电光看见了窗外面的两张人脸,“林午生!快跑!”
我看清楚了,居然是周良和谢青书!他们也在看着我,不对!是看向我的背后,表情惊惧,我能感受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出现在我后面,几近是贴在我背后,来不及多想,我直接向地面趴去。
“你妈......”
下一秒我背后传来巨力,硬生生将我向前撞飞,脑袋撞开大门,脸和门外地上稀泥来了个亲密接触,剧烈疼痛让我站不起来,在地上直打滚。
“走啊!”尖叫声响起,没等我缓口气,我就被两个人从地上扯起来就往前跑,“快跑!别回头看!”
事态已经彻底失控,我无法具体描绘出那晚的雨到底有多大,黑夜多么漫长,雨水像是头上拧开个水龙头,满脸淌水,我只能张大嘴去呼吸,眼睛都看不清楚路,无尽黑暗笼罩黑风山,逃不开挣不脱。
我知道在我们身后七八米处有个鬼东西一直在追我们,如同幽冥厉鬼,发出凄厉的尖笑,我们三人拼命往前逃命,一点不敢回头看,生怕被那鬼东西追上。
脚下的泥土早已被大雨冲刷成泥浆水,又湿又滑,稍不注意就会摔倒。我心脏几乎快要跳到嗓子眼,不断祈求千万不要滑倒,同时也在煎熬的想谢先生你到底在什么地方?爷爷不是说你很厉害吗?怎么还不来救我们?!
“小心!有坑!”跑在最前面的谢青书发出一声惊呼。
前方茂密的树丛后居然存在一个巨大天坑!谢青书及时发现并刹住车,可她身后的周良却刹不住脚,一个标准的滑铲直接将谢青书放倒,两人顺着下坡滑向深不见底的坑底。
“啊!”谢青书忽然发出一声痛苦呻吟,我看见她的左手小臂被一块锋利石沿划破皮肤,伤口划出好几厘米,鲜血狂涌,混合雨水染红一片泥土。我们身后那鬼东西像是闻到了血腥味儿,兴奋的尖笑响彻树林。
“嘻嘻嘻!”
我顾不得太多,咬牙往下一倒,以头朝下的姿势也向下滑去,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他们的手。
“手!”我呼喊道。
周良和我离得近,我左手一下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我的身边,再使劲伸远右手想要拉住谢青书,可她距离我始终都差点距离。我已经能看到下方的坑底,那里是水流湍急的大漩涡,这种情况,只有我们三个在一起互相抓住,不被水流卷走,才能最大概率有生的可能!
“林午生......”谢青书双眼通红,努力伸出左手,那只鲜血淋漓的小手努力的想抓住我,我已经碰到她的指尖!
“不要!”
就在这时,我和周良忽然向左滑去,谢青书向右滑去,我们明明就差一点!我看见她眼中的恐惧,看见她滑远,被卷入漩涡。
“嘻嘻嘻嘻嘻!“
一阵笑声在上方响起,我努力仰头看向正上方,瞬间呆住,那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生物——条长着女人脸的蛇,背后居然还长有两只肌肤白嫩的手,指甲尖锐。人脸蛇驻在原地静静注视着我们,像是在观赏一出好戏,那张女人脸面带微笑,苍白肿胀,和在水里浸泡了几天一样,分明是张死人脸啊!它的眼眶里是对银色蛇眸,我和它对视起来有种莫名头皮发麻的诡异感。
我想这幅画面我今生是不会再忘,将会成为我一生的阴影。我与周良互相紧紧抓着手,滚进天坑底下那个巨大漩涡之中,我记得我呛了好多口水,一切都好混乱,渐渐地我失去所有力气,慢慢沉入水底,那种迎入黑暗深渊的感觉,就是死亡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