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街垒在一门门野战炮的轰鸣下被掀翻,来自波旁的反击比人们预想中都要早。
“炮兵装填完毕后尽快跟上,歩兵整队前进!”
身着配有肩章的黑军装,胸口别着鸢尾花徽章的雅克朝前挥了一下军刀示意身旁的歩兵随自己一同向前。
作为正统波旁贵族,他从圣西尔毕业当天就收到了查理十世亲笔签名的委任状,随后便被任命为这支王家卫队的队长,面对送上门来的业务雅克自然是摩拳擦掌等待多时。
这些士兵是瑞士人,是查理十世遵照波旁百年来的传统,在初代目于大革命期间全军覆没后再次重建的王家瑞士卫队二代目,与同时代的其他军队一样,他们行军时步枪平举,一排的刺刀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不论是黑洞洞的枪口还是闪着寒光的刺刀无一不展露出强大的压迫感。
他们头戴的沙克帽装饰着匈牙利骠骑兵风格的白色羽毛,亮红色的军装在翻领袖口部位以一蓝一白对半为底色,中间镶有枚金色的鸢尾花标记,两条白色的肩带交叉着挂在身前,胸口部位挂着枚瑞士十字,从头到脚都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华丽气息,也能很好的凸显王室的尊贵。
在从市政厅方向逃回的骑兵一向查理汇报完情况后雅克便接到了镇压起义的王家律令,当他们进入里沃利街往市政厅方向前进时面对的是无数座以家具马车铺路石砖块等物品搭起来的街垒,街垒上的市民只有很少一部分从古玩店或武器店里弄到了枪,大部分还是仅限于和平的丢石头。
在全副武装的瑞士卫队以及数门大炮前,这些街垒就如流沙般轻而易举就能粉碎,每当一个街垒被击垮时都能响起一阵令雅克感到极其愉悦的悲鸣声,街垒废墟之后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市民的遗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要他们死得越多雅克在国王面前就能更有面子。
“雅克大人!”
从卢浮宫街的方向几个骑马的身影奔腾着向雅克的方向赶来,他们的袖口同样装饰着波旁鸢尾花饰,军装附有金色纹路,比胸甲骑兵马刀小一圈的马刀别在腰间,后背背着把卡宾枪,正是王室龙骑兵,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十人则是骑警。
“调查到什么了?”雅克在命令队伍停下后问道。
“先是好消息,”那名在最前面的装饰和雅克一样多的龙骑兵队长,“暴民们已经被逐出了一区,于凡尔赛先行集结的军队马上可以入城。”
“很好,那坏消息呢?”
“警察总局设在一区的备用武器库里的枪炮都莫名消失了。”
“什么?”雅克吓得几乎原地蹦起来,“里面还有骑兵炮和臼炮吧,那些也没了?”
“没有了,连一颗子弹都没剩下。”
雅克听完对方的报告,气得朝前方狠狠挥了一下,他意识到肯定是苏尔特曾提到的那名警局内鬼干的好事。
朝空气挥了几下刀后雅克稍稍冷静了些,但他还是怒气冲冲地命令其余人手继续向二区挺进,要是重新将位于二区的市政厅收复那这场革命也能被平息,可他们刚走了没多久便在一座T字形街头又被一座街垒拦住了去路。
这座街垒和先前那些用旧家具和破砖头搭建的简陋街垒不同,它是用数辆高大的四轮马车作为基底,再搭配上诸如钢琴,房板等大型物件所精心搭建的,对敌的一面几乎垂直,左右靠边的区域也留有专门的射击孔,显然起义市民中有人是建筑师或接受过建筑学相关教育。
雅克本就没有和这群暴民谈判的打算,在见到街垒上方竖起的数面迎风飘扬的共和三色旗更是让他怒不可遏,而起义市民似乎也了解雅克的性子,见到他的一瞬便有人靠着射击孔朝他开了一枪,子弹擦过他的肩章最终陷在地面上不见踪迹。
自尊心极强的雅克自然将此举视作挑衅,考虑到野战炮还在路上,雅克干脆下令原地安置臼炮,同时歩兵列队交替开火吸引注意力。
十余人的臼炮小组接到命令后便将那尊大臼炮气喘吁吁地搬了过来,它的口径如碗口般粗大,高高抬起的仰角近乎对准正上方的灰色天空。
“给榴弹装上填定时引线,一举把他们都干掉!”雅克冷冷地下令。
接到命令的小组迅速执行,调整角度,递送炮弹,更换引线并点燃最终由前端放入炮口的相关步骤都有专人负责,完成一切手续后除炮手外的其他人都捂住耳朵转过身去,一阵刺耳的炮响过后那枚榴弹便甩着火星朝街垒上方飞去,其他人则停下手里的活盯着它。
在炮弹稍稍越过街垒抵达正上方的瞬间,伴着轰的一声巨响仿佛瞬间诞生了一颗小太阳,无数弹片甩着烟尾呈放射状覆盖了街垒后方。
听着街垒后方传来的无数惨叫声的交织,雅克大笑着命令歩兵跑步向前准备爬上街垒,可就当他们的身影脱离身旁建筑的庇护直接面向另一头的街道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从那一条街道的方向竟然冲来一辆塞满稻草燃着熊熊烈火的马车,当士兵们发现它时一切都晚了,雅克甚至没来得及下令就亲眼看见三分之二的瑞士卫队被那辆燃烧的马车命中的瞬间被吞噬在烈焰中,当马车与尽头的房屋相撞时竟然直接爆炸了。
巨响迸出的气流甚至震碎了临近窗户的玻璃,雅克乃至其他的瑞士人也被震得脑壳嗡嗡响,地面也似乎在颤抖,但最要命的还是无数弹片小石子之类的东西随着气流四处飞溅,几个倒霉的骑警与雅克身旁的几个士兵当场就被弹片送去见了上帝。
有些士兵幸运地没有直接被火车撞死,但身上的军装也被点着了,此刻正大声嚎叫着在地上不停翻滚,完全没有了先前身为王室卫队的傲气。空气中满是浓烈的火药味,让雅克被弄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大部分战力都在此次打击中折损了,为此雅克不得不下令撤退,可就跟计划好的一般,又有一阵杂乱但有序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雅克捂住口鼻向前望了望,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跑过来的那几十人手上穿着深蓝色的军外套,头戴的沙克帽也的确是军队的款式,即使一个个年纪看着都蛮大的,也犹如老了的猛禽令人汗毛直竖。
那些老兵一就位便迅速瞄准并开枪,但他们的射击与常规的密集线列射击不同,一般的线列是在所有人都到齐后才所有人一起开枪,可他们却是谁先在预定位置上站定谁就先开枪,这让他们比起列兵更像是散兵,而散兵战带来的直观效果便是射击效率的提升。
线列时代,一个众所周知的知识就是散兵比列兵更加珍贵,因为列兵只需要军纪,而散兵相比军纪更需要主观能动性,可后者却无法训练。
雅克这边,由于人手遭马车杀伤惨重且余下部分都在调整臼炮未能列阵只得被动挨打,龙骑兵们倒是想到要冲锋,可还没掏出后背的卡宾枪便遭一枪射倒,他们很理解散兵面对骑兵的劣势,于是最先开火的老兵一开始就瞄准了最为醒目的骑兵。
一轮散兵射击过后,地上又密密麻麻多了几十具身着红衣的遗体,即使雅克再气愤也打不下去了,只得愤愤地转身下令撤退,可他转过身还没迈开步子身后便又响起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命中了他的大腿,最终卡在他的骨头里。
雅克侧身趴在地上,双手捧着受伤的腿叫得撕心裂肺,他的悲鸣响彻了里沃利街上空,也将塞纳河南岸传来的阵阵枪声掩盖,不多时雅克的嗓子喊哑了,可即使如此他宁可如家畜一样在地上哼哼也不愿就此停下,以至于没发现一个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走近他。
“我们又见面了啊雅克,那么久不见怎么混得那么狼狈啊?”
熟悉的声音钻入雅克的脑海,如同一只沉眠许久的巨兽从睡梦中忽然苏醒,接着它仰头朝天,向着无尽的天空发出震天撼地的怒吼。
雅克忍住剧痛奋力侧过脸,当认清眼前之人是夏尔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增大,眼中的血丝与太阳穴部位的青筋瞬间暴起,他张大嘴巴奋力地朝夏尔说着什么,可鉴于他的嗓子早已喊哑以至于夏尔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兴趣听。
“我在你们身上浪费的时间太久了,”夏尔双眼一直盯着倒地不起的雅克,同时有条不紊地给手枪装填,又是不到十秒的时间便装好了新的子弹,“为了庆祝老同学再次相见,我就送你颗子弹做礼物吧。”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且雅克是主角的话,此时必然会发生什么出乎意料但在情理之中的桥段救下雅克的性命,可惜两者都不是。
没有意外,也没有莫名的圣母心,当夏尔扣下扳机,刺耳的枪声,耀眼的火光与或蓝或白的烟雾同时迸发的瞬间,年仅二十余岁的王家卫队队长雅克便和他的那些手下一样死去了,他死时左手一直紧紧抓着那面早已落地的系着白底鸢尾花旗的旗杆。
夏尔回头望去,发现在老兵们站立的后方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了大批武装市民,他们大都衣衫褴褛,不少人身上还流着血,可即使如此也始终不愿丢下手中的武器,即使那些武器相当一部分都只是简单的木棍或者砖头,他们应该都是从街垒那边过来的。
数百人稀稀拉拉地或是从他们来的地方缓缓走来,他们手里则有了许多带有警用标志的步枪或手枪。
与圣安托万的那个叫阿莱尔的孩子一样,不论是来自哪边的市民都有不少人双手举着三色旗,有些旗帜或是受到了臼炮弹的攻击此刻千疮百孔,可即使如此并不妨碍它们在自由之风刮来之时迎风飘扬。
“愿意为自由而战的勇敢市民们!”夏尔掏出那枚摘下多时的三色徽,将它和手枪一起拿在手上高高举起,
“我们刚刚一起歼灭了这支波旁王室最为依仗的王家瑞士军团,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不朽的胜利!在这神圣的巴士底日,不论是我手中的三色徽还是诸位头顶的三色旗都将见证这不朽的光荣,
对王室来说,瑞士军团是他们的颜面,可对于诸位市民来说那些都是欺压良善的刽子手!现今革命尚未成功,只要那个该死的国王依旧还在王宫苟延残喘,属于我们的斗争以及革命就永远不会结束!”
远处传来隆隆的重物移动声,夏尔缓缓转身一瞧是瑞士军团的炮兵部队刚刚将炮运过来,见状一些市民开始面露胆怯,可夏尔却毫不畏惧迈步继续向前,大声道:
“为了胜利,我们要无所畏惧地迈步向前,这些贵族都只是虚有其表的纸老虎罢了!”他迈出的脚踩在了那面落地的白底鸢尾花旗上,“祖国正需要我们的帮助,人民需要武装起来才能对抗敌人!前进吧,荣耀的时刻正在前方等着我们!”
或许是受到了激励,开始有市民跟在老兵们的身后缓缓向前,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所有人都迈出前进的步伐向远处的那支炮队而去。
“前进吧,法兰西的儿女们,光荣的时刻到来了!”
行进中,有的市民已经热泪盈眶,不自觉地竟缓缓开口哼起了那首曾经最爱的战歌,如同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与先前一样又有一个人跟着哼,两个人,三个人……最后所有人都一起哼起来——不,当所有人一起哼的时候就应该是唱出来了:
“你看那暴君正对着我们,高举起那沾满鲜血的旗!”
市民们的阵列缓缓前进,最终慢慢地合为一体,没有军鼓的协助,也没有长官的维持纪律,这些市民先前更没有接受过任何的训练,对他们而言这首歌就是最好的节拍器,也只有这首歌才能让他们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做到同仇敌忾。
无数只肮脏但有力的脚重重地踏在那面白底鸢尾花旗上,渐渐将它踩得皱破不堪。
“听见了吗,那凶残的士兵正在祖国的土地上嚎叫……”
那些剩余的瑞士炮兵见到如此庞大的人群向他们徐徐走来,面部变得扭曲下半身也开始发抖,不少人更是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些炮早就装好了炮弹,只需要一点点勇气将通红的点火棒弄燃引线便可轻易驱散他们,可此刻的他们已经连这一点点的勇气都失去了。
瑞士兵越是怯懦一分,市民们唱歌的声音就越高昂一分,有人将三色旗递给夏尔,后者考虑一番后接受了,将其用力地挥舞着。
“他们将冲到你们的身旁,杀死你们的妻子与孩子……”
就像是恐惧接下了的歌词一般,最后一名瑞士兵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将手中的炮杆一把丢掉头也不回地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