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块裹着番茄酱的炸牛排被吞下肚,这个午餐会才算基本结束了,作为收尾,最后部分便是由侍者送来的一杯晶莹剔透的利口酒。
马志尼三人期初还担心有诈不敢开动,可看到夏尔吃得狼吞虎咽,肚里的馋虫也跟着上来了。
本来根据他们的谨慎特性肯定是会阻止夏尔的,可想到在刚刚过去的早上本应由他们来做的活也一并丢给了夏尔,出于补偿他们也就决定适当闭嘴,并在梅特涅的邀请下开吃那些几乎全都是第一次见的美食。
由于是头盘,为避免吃得太饱导致吃不下主食的情况,故每个人的分量都很少,即使过程中梅特涅积极地在与他们找轻松话题聊天,他们吃完这些也只花了十来分钟,至于夏尔则是跟没见过吃的一样,风卷残云地迅速解决了。
之后,被作为维也纳特色的炸牛排和土豆炖牛肉等一系列真正的主菜才正式上桌,原先在谈判桌剑拔弩张的双方在看到这些美味后也变成了朋友,即使是最克制的马志尼也显得健谈起来。
至于夏尔,连什么时候把菜吃光的都不记得了,毕竟和那一堆又臭又长的条款做斗争可是很伤神的,但他认为事情至此还在他的控制之中,全然没料到自己已经被那最细密的蛛网悄悄缠住了。
“请问您吃好了吗?”
“下午什么时候开始?”吃撑了的夏尔晃荡着手里那只还剩一半利口酒的高脚杯,略带倦意地问精神抖擞的梅特涅。
“嗯……最好现在就开始。”
“这也是你们奥地利的外交传统吗?”
“严格意义来说不是,可就像我先前为你们出示的那份吾皇亲笔签名的声明一样,他作为尊贵的凯撒政务繁忙;而我作为首相,协助凯撒日理万机本就是既定职责,为了今日同诸位的会谈,我可是花了大力向吾皇求得了假期。”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尽快商议出双方都满意的和约,对谁都好。”卡尔大公也接道。
“好吧……”夏尔准备起身,可看了一眼手上那半杯利口酒又停住了,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喝掉,沉默半秒后,他还是将其一口闷了再起身。
夏尔回头看了看三个同伴,却发现他们竟然都趴在桌上打起盹来,不知是不是吃太饱了。
“哦,看来您的朋友不太习惯美泉宫的菜谱,”梅特涅微微摇头,摆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可下午的谈判又不能耽搁,不妨就夏尔先生您和我单独谈吧,他们三位我会安排仆人带去休息的。”
“我们两个谈?”夏尔感到意外。
“我说过,我们帝国百年来都推崇平等外交,既然下午的会谈烧炭党一方能出席的就夏尔先生您一人,帝国若还是按照原来的人数会谈在我看来是不符合礼数的。”
“哈啊……那好吧,”夏尔打了个哈欠,“早上辨别那些条款太费神,吃太饱了点。”
去当作会谈点的外交接待厅的路上,梅特涅拉关系似的对夏尔说:
“你们吃得开心,对美泉宫的御厨就是最大的赞赏,可惜这里没有意大利菜的原料,他不止一次抱怨担心不和你们胃口呢。”
此话一出,原先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夏尔立马就跟触电一样恢复了精神,梅特涅见状惊奇之余但更多的是警觉。
“拉德茨基写给你们的有关和谈消息的信送到美泉宫是什么时候?”
“10月23日,加急件。”
“我们从特伦蒂诺出发是24日,而今天是11月1日……”夏尔沉思片刻,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一周多时间竟无法准备意大利菜的食材吗?这不合常理。”
梅特涅似是疑惑地眨了眨眼,随后冷静下来,答复道:
“关于这个,其实我派人专门问过御厨,可他以美泉宫没有食用意大利风味菜肴习惯为由说自己不会做意大利菜,故一番讨论之后,凯撒和我决定用美泉宫的日常菜肴来招待各位。”
“你和弗朗茨不担心我们这些意大利来的在维也纳水土不服吗?”
“这点我们也专门做过调研,在了解意大利菜的制作方法与风味特点后,御厨也尝试在维也纳宫廷菜肴增添意大利风味以最大程度减轻诸位的抵触感,说实话,在主菜端上来前我也担心不合你们的口味,感谢上帝,是我多虑了,诸位都吃得很满意。”
夏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梅特涅的表情则一直维持原样,好似一张扑克牌。
“好些意大利菜常用食材或辅材因为各种因素没能全部弄到手,还请包涵。”梅特涅又加了一句。
“好吧,至少你们的待客之道我算是明白了,还算有诚意吧。”
两人到了接待厅,四国公使似乎是去别的地方吃的饭,此刻正坐在早上的位置云里雾里地抽着雪茄。
“好先生们,”梅特涅走到座位前,对着他们的方向拍了拍手,活像幼稚园老师哄小朋友,“打扰大家兴致很抱歉,不过现在会谈就要开始了,条约最终签署与否也需要诸位的一把力。”
站在大门两侧的侍者不待梅特涅说完便迅速拿起形似烟灰缸的铁盘子向四位公使快速而不失优雅地走去,梅特涅也没兴趣看他们对付雪茄,转身便招待夏尔坐下。
“明明是外交代表团会谈,可如今只是我一个人来跟你谈,有点对不起他们。”
“他们此刻正在休息,强行打搅他们也不好,若他们醒来后得知您已经将事情办完,想必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梅特涅将夏尔心里的那点疑问打消后,表情变得严肃,动作也变得干练,一下子便进入了状态。
“既然是下午会谈,就不用像早上那样那么注重形式了,”梅特涅坐回自己的位置,伸出手掌指向夏尔面前的那份草案,“我花了一早晨的时间来给您一条条分析了这些条款存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那您对此有什么意见呢?是要全部保留还是保留部分?还是说您有什么别的观点?”
“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了……不知为何,感觉你这会语气比早上要友善些。”
“是吗,毕竟万事开头难,而签署条约这种事最核心也最麻烦的也是一开始双方就各项条款的争执,如今最麻烦的阶段已结束,我们也该适当友好一些,不要因为情绪而让我们早上的努力付之东流才是。”
梅特涅停顿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接着说:
“好吧,我看看……”
说是看看,其实此刻的夏尔由于吃得太饱,此刻根本无法集中太多精神去观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条款,眼皮如千斤重,大脑也持续不断地催促着让他就这样睡过去,只有一点点微薄的意志还在苦撑着这具疲惫的身体。
夏尔将手上的草案放下,原地按了按太阳穴想尽可能清醒些。
“有什么不适吗?”对面的梅特涅见夏尔这副模样,语气平缓地问道。
“果然还是吃得有点撑了……想睡会。”
“我自己是很想让你休息一下的,可吾皇那边催得实在紧吶,一早上没有我,他要处理的文书已经堆成堆了。”
夏尔见他那幅诚恳的模样倒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迅速复习了些眼保健操后便强打精神继续看,而整个下午的会谈也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
那个满是符号和笔记的草案台本被收回,在夏尔,梅特涅和四国公使的见证下,用名贵的金边雕花纸张所写就的最终条款被放在了圆桌正中央,顺带的还有支羽毛笔和一罐墨水,无论是何物都泛着一股子精美的昂贵气息,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
“……果然,想要得到帝国的和平保证我们还是得交钱吗?”在将最终条约扫完一遍后,他指向那写在最开头也最醒目的付钱条款。
“您说这话让我有些糊涂了,拉德茨基将军给我们的信中说正是您提出来要这样做的,为此您还差点和您的意大利朋友发生矛盾。”
“我知道,我也觉得这是现行情况下比较稳妥的办法,可不是所有人都接纳这一点,我需要个面对他们的说法。”
一听这话,梅特涅忍住让自己不笑出来,夏尔看见对方在憋笑倒也没说什么,或许是他也觉得这种事说出口不好意思吧。
“其实也不难,我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跟您解释,既算说给您听,也算说给您那几位缺席的意大利朋友听,”梅特涅闭上眼睛微微吸气,似乎在酝酿台词,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抬起头,眼中冒着像是宣告胜利的光芒:
“首先,我理解您的不满,烧炭党的诸位在特伦蒂诺危机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比获得胜利最重要的是巩固胜利的成果,任何一个胜利只有转化为政治成果才有意义,若你们成功签署这份条约,烧炭党便可作为政治实体得到国际承认,在未来的局势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再者,付出金钱求得条约看似亏损,实则是为未来做出的努力,签署条约不仅可为您带来更大的政治资本,也能使帝国和烧炭党今后避免无谓的消耗,也就是出于维护和平而做出的理性选择。
最后,据我了解夏尔先生您并不是烧炭党的一员,今日作为代表前来出席此等重要的外交活动,想必一是烧炭党高层对您的忠诚与才能青睐有加,二是您个人也想通过签署这一条约来为个人牟取政治资本,和您签署条约后所能获得的利益比起来,这些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夏尔本身就很困倦,再加上梅特滔滔不绝说了那么一大段,心里那挂五味瓶顿时便碎了一地。
数月来在意大利所经历的点滴在他那缺乏血液的脑中画片一样飞速窜过,受的苦与累外加一直以来的野心最终化作一股猛劲冲昏了他的头脑。
“……两万格罗申,这个价格没问题吧?多的我们也给不起了。”夏尔使着性子说。
“当然没问题,款项一个月内支付,若是逾期条约自动作废。”
“自动作废?”
“那当然,只要您觉得没问题,签好字的一瞬间条约就生效了,烧炭党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两万格罗申一次性支付,若是没交齐则条约作废,莫非有不理解的地方吗?”
“没,没有了。”
几乎是半睡半醒状态的夏尔拿起那支早早被放在桌上的羽毛笔,强打精神地飞速扫了一眼条款全文,当他的视线停在最下方的签字栏时,整个人已经飘飘欲仙了。
见左边是还没干透的‘弗朗茨·冯·哈布斯堡-洛林’的书写体签名,他也不再多想,当即就在右边签了字,至于签了什么他自己都没印象。
当夏尔将羽毛笔放下的瞬间,夏尔终于忍受不住疲惫睡倒过去,犹如被蛛丝所缠。
接下来毒蛛要做的便是将猎物杀死,之后慢慢吞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