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雍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圆润短须的脸。
王其晟直直迎上钟雍针芒般的目光,依旧面带诚恳。
“县衙的存粮还能发放多久?”钟雍将公文压在镇纸下,问道。
王其晟:“如果只有我们乌江县的灾民,还够发放四天。但是现在临近几个县份的灾民也朝这边涌来,估计很快就会见底。”
民以食为天!
没有粮食,乌江顷刻间便会天翻地覆。
有那么一瞬间,钟雍想直接派人去二里桥把王其晟运走的粮食给取回来。
但是那一样来,势必会彻底激化他与王其晟的矛盾。
不说别的,刘益善儿子的性命估计就保不住了。
况且二里桥的粮食也不一定足够赈灾使用,几十万灾民就是几十万张嘴。
难道真如王其晟所言,请求中枢调粮赈灾?
就在钟雍犯难之际,天边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将整个县衙大堂照的通亮。
继而又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很快又是一道闪电。
又是很多道雷声。
“不好!”钟雍倏地站起来,脸色大变,“快,召集人手,去河堤!”
……
狂风呼啸,雷声隆隆,滔天的洪水汹涌而来。
天地间混沌一片。
钟雍站在一处高丘上,望着滚滚江水,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顿感自己的渺小。
“梁野!”钟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扛着沙包堵缺口的梁野将肩上的扔给一个青壮百姓,然后跑了过来。
梁野大声道:“堂尊有何吩咐。”
“你拿着县衙大印,立刻前往行军大营,请行军都尉调一千兵卒前来河堤。”接着他又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道:“这是我的腰牌,你交给他,让他不得延误即刻前来。”
“是。”梁野接过腰牌,然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堂尊,不行啊。之前的缺口还没修好,现在又有了新的缺口,堵不住了。”
王其晟脸上,衣服上全是水。
“堵不住也得堵!乌江不能再被淹了。”钟雍恨恨地看着他,心中怒气郁结难发。
“王其晟,我告诉你,乌江真要再被淹了,你就自己提着脑袋去朝廷谢罪吧!”
钟雍眼露凶光,杀机毕现。
“堂尊……”王其晟此时心中也是复杂异常。
他万万没想到乌江涨过一次后,竟然还会有一次秋汛。
钟雍说的没错,因为他之前决断错误,没抢在秋汛前修好河堤。
现在乌江倘若再次决堤,朝廷要真是追究起来,第一责任人不是刚来没多久的钟雍,而是他这个前代理知县的县丞。
他可以愚民、欺民,但是他欺骗不了朝廷。
真到了一定时候,没人敢出面保他。
“愣着干什么,堵缺口去!”钟雍率先跳下土丘,扛起一包沙袋步履蹒跚的朝着缺口走去。
百无一用是书生!
钟雍牙关紧咬。
此时,他觉得自己扛的不是沙包,而是一座大山,一座足以压垮一切的大山。
每一步走的都异常艰难,但是他一刻都不敢停歇。
天灾人祸,即已酿成,怨天尤人只是徒劳,唯有尽全力补救才是正途。
王其晟等恶官可以不顾百姓死活。
他却不能!
人命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数字,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百姓何其无辜啊!
大雨还在下。
风声、雨声、湍流声,声声入耳。
眼睛越来越黑,仿佛前方有一座无尽深渊在等着他跳入。
“少爷、堂尊快跑!”两声急促的呼喊声惊醒了钟雍。
待他反应过来,已为时已晚。
一大片的河堤接连崩缺,滔天的洪流铺天盖地的向他汹涌而来……
完了!
钟雍心底哀笑一声。
轰隆!
惨白的闪电亮起,将时间定格在河堤山崩的那一瞬间……
大周鼎隆十六年,八月初十,乌江再次崩决,淹没田地无算,死伤无算……
东都洛阳,右相府书房内。
美髯垂胸的儒雅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放下那封触目惊心的信纸。
“还是没长进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牛教三遍,也该学会撇绳了。”
“事事亲力亲为,不被人害死也会累死。”
“我早就跟他说过,书生意气成不了大事。他就是不听,还说什么天理昭昭……天理要是有用的话还要我们做什么?”
平淡语气下隐隐透露着无奈与气愤。
“相爷息怒。张岳救的及时,雍少爷现在无大碍,柳怀仁也在乌江县,想必他不敢袖手旁观。”
说话的竟然是消失几天的五叔。
“他们应该庆幸御之无碍。”钟少京睁开眼,漆黑的瞳孔浮动的是尸山血海。
这是一位面对蛮夷数万铁骑而面不改色的大元帅,亦是不惑之年便位居宰相、天下无二的显赫大员。
“相爷,这次雍少爷还是有变化的。”五叔道。
“能有什么变化,也就一个廉政司,有什么用?没粮百姓能认他?”
“一个比蝼蚁大不了多少的县丞,就能让他灰头土脸。”
钟少京语气生硬且冷漠。
“他领的是赈灾使的差事,有王命旗牌在身。见官大三级!他就应该直接将那个县丞就地正法,然后上书请求拨粮赈灾。国字当头,有不从者立刻国法从事。”
“谁敢顶着王命旗牌闹事,他老子我还没死呢!”
钟少京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咔嚓一声。
厚重的梨花木桌面,竟然裂了数条细缝。
“相爷!”五叔轻呼一声。
钟少京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御之现今如何?”
五叔道:“我进京之前已经能进食。康复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相爷,雍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
五叔话中意有所指。
钟少京闭眼思索片刻,道:“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再委屈他一段时间吧。”
“唉……”
长长一声叹息,尽显苍凉。
圣安宫,养心殿。
朦朦胧胧的纱幔后,横卧着一具曼妙雪白的躯体。
一个黑色紧身长袍,魁梧雄壮的中年男子低头跪伏在大殿中。
“乌江决堤,钟少京是什么反应?”轻柔但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又有些慵懒。
大周朝开国至今,历经十一帝,这是唯一一位以长公主身份登基御极的女皇。
而跪在大殿中央的则是成立于开化末年、恶名昭著的大周缉察司的缉察使。
“回主子话,钟相没有任何反应,不过跟随在钟雍前往乌江的那个岳五回京了。”
女皇道:“哦。带回了什么消息?”
“回主子话,钟相府守卫森严,奴才派进去的人根本靠近不了钟相书房。不过,奴才根据他的路线可以判断出,带回的应该也是乌江决堤,钟雍昏迷的消息。”
大殿内一阵沉默。
“老东……闫崧什么反应?”女皇又问道。
“闫相估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缉察使道。
“呵呵,也对,闫崧年龄确实大了……”女皇冷笑一声,停顿片刻道:“你暗地里给闫崧递个消息吧,别让底下的人蒙了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