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和素云都一脸担心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平儿。
琏二奶奶偷偷用公中月例钱在外私放印子钱。
这在老太太和太太那里,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她们两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焉敢多说半句。
对鸳鸯和素云来说,她们不懂什么朝廷律例。
作为贾府丫鬟,她们潜意识觉得,琏二奶奶私放印子钱,将来东窗事发,大不了罚银了事。
可是辞大爷方才的语气,却是冰冷至极。
观他的语气,似是要追究到底?
陆辞语气骤变,突然起了怒火,并不是他要管贾家的闲事。
而是陆酒他们在彻查平南侯府买卖地皮一事。
从中查到平南侯府过契当天,京都府衙出现的人有王昀、贾蓉、贾蔷、傅试,以及一位内务府的主事刘德。
这个刘德,在前一日收受过来旺一笔千两银票。
当天,刘德和来旺见面,其中贾蓉和贾蔷于席间作陪。
来旺又是王熙凤在外面的代言人,这个不是什么秘密。
综上所述。
陆辞不得不怀疑,除了王家和贾珍之外,买卖他陆家地皮。
究竟是王熙凤的自作主张?
还是背后的王夫人授意。
抑或者,整个贾家都参与其中。
若真是他贾家参与其中。
陆辞念及此处,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眼眸之中闪过一道戾色和精光。
这几日陆辞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就是陆彦这个便宜父亲,为人虽迂腐,但他绝对不会指使平阳侯起兵。
在查清父亲被人诬告之前。
直到这个真相大白于天下。
那时的陆辞,方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亲眼看着贾府被抄家的进度。
该是他陆辞的,无人能够夺走。素来是他占别人的便宜,还没有人能从他身上讨到好处。
倘或真是王夫人在背后打的鬼主意。
陆辞不介意她们母子二人,还有王熙凤,同去贾家祠堂跪个三天两夜。
先讨个利息再说。
开国初期,太祖大力发展商贸,商人地位有所改观。
民间渐渐形成印子钱的生意。
后面发生人命案件,太祖一面命刑部出具律法管制,一面让内务府经营放贷之利。
朝廷律例,民间私放印子钱,债主枷号一月发落,各地主官在管辖范围内,举放钱债者杖八十。
偏是如此,民间的借贷还是经久不息。
太宗元年,天下盐政初定,盐引大权旁落内务府。
由内务府大臣给每个行省盐商分派。
太宗二年,湖广盐荒,引发民乱,湖广巡抚出面安抚庶民,却死于乱民手中。
朝廷一面遣兵镇压,一面派钦差前往查实。
最终得出盐荒导致民乱的结论。
湖广大盐商王杰,为了买通时任内务府大臣,获得更多的盐引,甚至还想插足西川、淮扬地区的盐引。
于是他不惜一切,在民间各大钱庄、放贷人手中借了天文字数的银子。
内务府大臣收受他的大笔贿银,最终给了他前往淮扬、西川贩盐的盐引凭证。
这也让王杰声名鹊起,成为国朝盐商第一人。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杰贪心不足蛇吞象,盘算着以低于淮扬市场三成盐价。
将湖广的大批食盐悉数调往淮扬,期望抢占更多的份额。
继而一举将淮扬盐商赶出扬州府。
他做了两手准备,另外派人从川盐那边低价进盐,填补湖广的盐引份额。
而这也让他招来杀身之祸,贩往淮扬的数十艘盐船,悉数在龙蟠矶沉没。
另一边,派往西川的人手,亦在崇山峻岭之间,落得个尸骨无存。
湖广民乱导致朝廷死了一位封疆大吏。
太宗震怒,令锦衣卫彻查。
不料,锦衣卫指挥使却将所有过错归究王杰一人身上,只将王家抄家灭族。
于是,暴力机构东厂,应运而生。
最终,时任内务府大臣的蜀王,被剥夺亲王之职,降为蜀国公。
太宗长子汉王因和蜀王有银钱来往,被震怒的太宗降为二字亲王。
从那个时候起,一字亲王悉数改为二字,成为朝廷定制。
后面,太宗从都察院、吏部和户部,抽调官吏组建新的盐引官衙。
盐务总局水到渠成,署理天下盐引。
太宗又严令刑部和大理寺,整顿民间私放印子钱的律例。
‘凡经营参与私放印子钱,债主枷号一月发落,放钱债者杖八十,流发三千里,属地主官革职查办。’
‘倘或出人命,放钱债者斩立决,主官流发边地。’
这两条朝廷律例一出,太宗时期,民间私放印子钱者慢慢销声匿迹。
直至乾熙朝,民间不能借贷,那些没落的权贵怎么办?
平日丰衣足食的他们,一不懂经营,二不晓节流,哪怕家里有一座金山也遭不住。
终究还要顾忌脸面,不敢买卖祖产。
以往还能放放印子钱吃利息,现如今,实在是坐吃山空。
于是就有人上书朝廷哭穷,哭的勋贵多了。
上皇无奈,只能准许他们从国库借银。
安南反叛,朝廷因上皇三下江南,国库出借的银两一时半会收不回。
京营大军要开拔,这又需要一大笔银钱。
这时有民间经营钱庄者跳了出来,答应给朝廷提供粮草军饷,但朝廷必须放开印子钱由他们钱庄经营。
这个口子一开,于是乎,那些权贵们都有样学样。
堪堪到了乾熙四十年,私发印子钱,尤比太祖当年。
陆辞对这件往事知之甚详,是他先前让人摸清九门巡捕营的职责,得到的案宗。
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巡捕营提莫的还是盐务总局和户部的私兵!
每年十月,巡捕营都会受命,派出精锐前往天下各处。
押运盐政课税,或者随同锦衣卫,押运各個行省的税赋进京。
这不妥妥民国时期的税警大队吗?
陆辞沉默没有发话,唬得鸳鸯和素云脸色发白。
却说平儿愣神了许久,好不容易让激烈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方才将往事说了出来。
“当年,奶奶和我还很小的时候,在金陵王家老宅那条街上,有位姓来的人家。”
“他是打磨金子的好手,不管旁人想要打磨什么样的金银手镯,来大叔均能满足旁人的要求,且做工精美,远近闻名。”
“来大叔收下客人的金条,又取来一张字条,写上金条的重量,交待何时过来取货,签名画押,作为提取金器的单据。”
“这个来大叔信誉良好,旁人交给他的金条,余下的那些碎金碎银,来大叔悉数还给客人,从未克扣或私瞒。”
“久而久之,他的名声渐渐响亮,信誉远近闻名。”
“有些贵客临时缺钱,就把来大叔提金器的条子当成钱票使用。”
“那些店铺掌柜,瞧见是来大叔的提金条子,也就等价收下,找个时日再去来大叔的铺子取出金器。”
“没过多久,来大叔的提条单据,在那一带成了硬通货,愈来愈多人,使用来大叔的提条单当作银票使用。”
平儿说到这里,美眸泛起一丝异彩,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也给来大叔带来了贪念祸根。”
“来大婶得知后,从中揣测出,来大叔手写一张金条,那张条子就变成了等价的金条。”
“如是手写一座金山,岂不就真是一座金山!”
“因此她蛊惑来大叔手写提条单,交给信得过的人,让他拿出去兑换回真金白银。”
“来大叔一开始拒绝了,他觉得这样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
“他劝来大婶,说你写得多了,人家倘或真的拿着提货单来拿货,你一时间拿不出,可不就露馅了。”
“于是乎,来大叔想了一出。”
“他偷偷制造一些假金条,然后把这些提货条放贷出去,吃利息。”
“一来躲过官府的私放印子钱,二则,他来家从中吃了不少利息,渐渐也变得富裕起来。”
“可这样一来,来家也遭人忌恨。”
“后面东窗事发,被官府抄家,来大叔便求到王家,将孙子来旺卖进王家躲避灭族之危。”
鸳鸯和素云听得眼泛异彩。
陆辞却是良久不发一言,他心里感慨颇多。
这不就是后世金融的雏形吗?
这个来大叔和大不列颠的老摩西,简直是不谋而合。
只不过后者成功了,他的儿孙辈还实控了中央银行,成为大英幕后的话事人。
平儿酝酿了会情绪,努力抑制心中恐惧。
她昨儿个才见识到辞大爷的手段,三言两句之间,就把在府里说一不二的太太,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老太太,都把轻易离不开的鸳鸯送了出去。
辞大爷说要办奶奶,平儿坚信,奶奶一定躲不过。
先不说官衙那边,单论辞大爷的辈份,奶奶都吃不了兜着走。
念及此处,平儿脸上带起一丝惶恐,跪下道:“辞大爷,我回头就劝奶奶,让她停了这印子钱,求辞大爷给奶奶一个改过的机会。”
陆辞对平儿下跪替王熙凤求情不置可否,而是拿手指轻轻敲着案几。
半日,因说道:“你起来回话,我问你,王熙凤可认识一个名叫刘德的人?”
鸳鸯听了大爷叫起,上前将平儿搀了起来。
后者笃定回话:“回辞大爷,奶奶在外面除了王家人,基本没什么相熟的外人。”
“这位叫刘德的人,奶奶必然不认识。”
平儿说罢,稍微琢磨,便猜到问题所在。
辞大爷查到奶奶放印子钱,多半是出在来旺儿的身上。
她的眉头蹙起:“许是来旺私下结识,也不是不可能。”
陆辞对于王熙凤放印子钱,不置褒贬。
是因为他这个身份,不能当场表态。
毕竟,他那死了的大伯也在放印子钱——
平儿作为王熙凤的身边人,她先前说话语气,不像说谎。
要么,是王熙凤连身边人都骗了。要么,王熙凤还真就没有参与到买卖平南侯地皮。
陆辞看了一眼窗外,发现天色已经大亮,雪也不知何时停了。
随即模棱两可道:“此事我知道了,天色已亮,你们忙去罢。”
打发三人出去后,陆辞在考虑一件事情。
为免夜长梦多,趁着贾珍死了,他现在就能开声,从贾敬手中取回地契。
抑或是,还按原定计划不变。
等替父亲翻案后再说。
陆辞唯一的担心,就是将来贾敬再死。
这地契落在旁人手中,恐会变得更加复杂。
只要地契在贾珍和王子腾的手里,他有的是手段从中拿回来。
单贾蓉伙同王昀密会过刘德,陆辞就能将王家和贾珍捏死。
毕竟,刘德的身份,是陆辞的大杀器。
思忖间,鸳鸯去而复返,禀告道:“大爷,外面有位名唤陆炮的人,说是有事禀告。”
陆辞听得一愣,这家伙怎么变得扭捏起来,遂又想到鸳鸯这些丫鬟,顿时猜到他们变得规矩的原因。
“你带他进来。”
不多会,陆炮快步走进。
“小爷,昨晚我将秦磊一家子送往官府,你猜我在路上撞见谁了。”
不等陆辞发话,陆炮就忍不住说道:“花自芳,这人是昨日陷害小爷名声的那位丫鬟哥哥。”
“花自芳?”陆辞脸色诧异,“他有什么让你兴奋的。”
“小爷,我对他不感兴趣,但他所说的事情,我想小爷肯定会感兴趣。”
陆辞起了一丝兴趣,笑道:“哦?你说来听听。”
陆炮神色兴奋,张嘴将昨晚的事情说起。
“花自芳因为他妹妹一事,怒而向京都府揭发,出首贾珍诸般龌龊事迹。”
“不料,京都府通判傅试,以庶民恶告威烈将军为由,将他打了二十下杀威棒,撵出京都府。”
“昏死在路边的花自芳,恰好被巡捕营铺兵发现,抬回巡捕营时,被我等在路上撞见。”
“陆酒上前截下问了一嘴,那花自芳醒来,马上开口喊冤枉。”
“紧接着,陆酒出示小爷提督令牌,将花自芳提走。”
“经过一晚盘问,我们从花自芳嘴里得知,贾珍一直在西域和辽东私贩盐铁、茶及丝绸,还往高丽贩卖军械。”
“花自芳这人有点意思,他在前往京都府之前,已经提前去了一趟忠顺王府。”
“可惜的是,我们的人留意过,忠顺亲王连夜进宫,隔了一个时辰,复又怒气冲冲出宫门回了王府,再也没有踏出王府半步。”
陆辞眉头蹙起,脸上闪过思索之色。
皇室对于贾家的宠幸,再一次颠覆他的想象。
这都私贩军械了,也不抄家?
蓦地,陆辞恍然大悟。
他联想到原著中,贾家是在太上皇走了之后,最终才被抄家。
而新皇帝才刚上位没多久,龙椅都还没坐热呢!
陆炮自顾为自己斟了盏茶,一口吃了。
“小爷,天子不动贾家,但花自芳还供出一个人,这个人,他不敢对忠顺王爷提起。”
“谁?”
“马金如。”
陆辞闻言,眸光一闪,失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陆炮附和点头,继续说道:“贾珍曾让花自芳,分别送过三次银票给内务府主事刘德。”
“而这个银票最终去向,实际是落在巡捕营副将,掌管课税司的马金如手中。”
“嘿嘿,这可是价值三万两晋丰银号的银票,依太祖宝训,这马金如贪受的钱银,足以抄家灭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