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苛政
这件事在朝堂上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对朱元璋而言更是如此。
他的锦衣卫监察百官，朝堂上每个官员的言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他们的家里人。
宋璲此人，虽然没有官身，但是在大明也鼎鼎有名，被称为当世小篆书法第一人。
他出去卖字儿，理论上来讲有损他父亲的清名，因为商贾之事历来便被视为低贱之事。
书法雅事，公然买卖，哪怕是一般的书生，若非穷到一定程度也不至于此，这是属于读书人的骄傲。
宋濂身为如今读书人的楷模，说的严重一点，儿子出去卖字对他而言确实是一种侮辱。
“此事朕自是知晓，不过那又如何？”
“朝廷的俸禄难道还不够他们吃喝吗？若不是自己另有其他用度，朝廷的俸禄完全够用，也没必要出去卖画。”
朱元璋撇了宋濂一眼，没好气的开口。
马明轩摇了摇头：“陛下，那你可知道我是因何知道此事的？”
马明轩把昨天自己上街看到的那个卖画书生和后来一个清秀公子愿意出三千两，让他出手的这件事说了出来。
把昨日的事叙述了一遍以后，马明轩抬头感叹道：“陛下，昨日回去以后，我特意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位书生的身份，不由得感慨万千。”
“堂堂宋公之子，卖字不过一百五十两银子。”
“而我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陌生人，只是觉得有趣便愿意出三千两银子，只为博自己一笑。”
“三千两啊，宋璲先生要买两年的字才能赚回来，两年，还不如别人心血来潮一次！”
“士农工商，我们把商人排在末尾，而作为当朝清贵学者的宋公，活的要比这些有钱的商人憋屈不知道多少。”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是宋公，我何必在朝为官？”
“自己清贫一生，无钱无势不说，还连累自家儿孙出去丢脸，莫不如当初当个低贱的商人，起码能福泽后辈。”
马明轩的话回荡在空荡的金殿之中。
宋濂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那本就佝偻的背影更弯了一些。
朱元璋莫名觉得马明轩说的有些道理，但他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马明轩，你莫要强辩。”
“我早就说过了，朝廷发的俸禄足够他们吃喝，只要不养太多仆人不出去花天酒地，老百姓靠这些银钱能活，他们怎么就活不得？难道这些当官的只要高人一等？”
“宋公的儿子出去卖字，那是他没出息，要是没有那么多欲望，只求三餐温饱，哪来这么多事儿？”
马明轩望着朱元璋，忽然笑了。
“陛下，我知道你今日为何如此生气。”
“因为你身为帝王，而且还是一个勤勉贤明的帝王，我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冒大不讳弹劾你。”
“让你丢了面子，所以你生气。”
朱元璋冷哼一声，没有作答，更没有反驳。
马明轩继续道：“陛下是人，所以陛下好脸面，这乃人之常情。”
“可陛下想过没有，堂堂书法大家宋璲，宋公的公子，天底下最清贵的读书人，却要拉下脸面去卖字，难道宋璲先生不要脸吗？”
“陛下总说，那点俸禄够官员们温饱了，是官员们太贪心，我想请问陛下，如此宋公，如此宋璲，他们到底贪心在那里？”
“到底是贪是什么东西，以至于让他们抛弃了他们最看重的读书人的轻贵脸面，也要出去贱卖字画？”
朱元璋张了张嘴，说不上话来。
宋濂一家都很清贫，其实他也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你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非要去卖字画赚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呢？这些银子到底花在哪了？
“既然陛下说不上来，那我替陛下说吧。”
“其实很简单，坐在宋公这个位置上，除了温饱，他还要考虑很多，考虑人情世故，考虑交情往来，考虑后辈的前途，希望能够打点结交一二，这些都需要银子。”
“皇后娘娘曾赐给了在下一座大宅子，试问陛下，如果我不是皇亲国戚，只是一个为国有功的大臣，偶尔受到了陛下的嘉奖，那靠着陛下给的那点俸禄，这么大的宅子，我哪来的钱去维护？”
“可我如果不打理好这一座大宅子，又是对陛下的大不敬，那请问陛下我该如何自处？”
“宋公垂垂老矣，膝下儿孙成群，某天孙儿在学堂上受到了老师的嘉奖，或是逢年过节，想要掏出些银钱奖赏儿孙，但因为囊中羞涩，堂堂朝中三品大员，人人敬仰的存在，却只能尴尬一笑，请问这个时候宋公的脸面在哪里？”
马明轩越说越大声，越说气势越足。
朱元璋从刚开始的不认同，到后来的觉得双方各有道理，到现在心里突然开始反问自己，他如此严苛的政策真的对吗？
这小子说的话，为什么让人听的心里那么难受呢？
“堂堂宋公，本应高高在上，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世人所瞻仰，但养活着这么一大家子，却终究要为了生存，为了人情往来而低头，陛下，这是对的吗？”
“宋公就算自己再节俭，也想为自己的孙儿添两件新衣裳，为自己的儿子打点一下，让他以后有个好前程，这有错吗？”
“宋公如此为国付出，儿子为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就出去卖脸面，而有外地商人，轻轻松松就能抛出三千两，只为找个乐子，难道这就是陛下眼中应该有的世道吗？”
“越是没有私心，越是为众人抱薪者，反而就越要承受更多痛苦，这到底是什么狗屁世道？”
马明轩最后一句话，在这金殿上喊出来已经是大不敬了。
不过此时却没有人站出来去纠马明轩的错。
朝堂上绝大多数人此刻都低下了头颅，心中复杂万分。
他们其实在这大明的苛政之下，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了。
奈何从来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了那么一点点银子，为了一个商人随手就能抛出来的一点银子去，和陛下争个面红耳赤，因为这样陛下会觉得他们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