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玉禄去世那一年后,冉申氏家里粮食无多,蔬菜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她对儿子冉国才说,娃娃,等你长大了,妈也不指望你把地种好,看你爹,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结果还不是连个看病的钱也拿不出来吗?妈只指望你,以后长大了要学一身本事,你是家里的男人哩,学一门手艺和技术,将来才能立得住门庭。
那时,冉国才还小,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不解地问:“妈,你说的学一门手艺,是不是就像马营街上那些唱戏的人,拥有一身好武艺,可以在台子上能翻好几个跟头的那种呀?”
冉申氏就说:“额,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吧”。
冉申氏在老北山有一家远房亲戚,冉国才十七八岁时,托亲戚照顾,介绍到老北山林场,跟着一个姓郭的工头到山里伐木。
老北山也叫歪尖五朵山,是北水县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石巍峨高耸,山间流水飞瀑,山谷中郁郁苍苍,有成片的原始树林。
伐木是个技术活,但扛木杆子可是不折不扣的体力活。人家郭工头一看冉国才那个小身板,没看上。
冉国才扑通往下一跪,叫声:“师傅在上,我愿意从头开始学艺,绝不偷懒耍滑,管我吃个饱饭就成”。
郭工头一看,小伙诚心诚意,还会说话,立马就决意留他到北山林场了。
郭工头问:“哎,你小子这一套哪里学来的?好像戏里拜师学武艺呢?”
冉国才答道:“师傅,我本来就想学身武艺,不过没有地方学。为了吃口饱饭,那我也得先学会砍树吧”。
郭工头就说:“放心,师傅我曾经跟着程咬金练过武艺,最擅长使用开山板斧。你既然都叫我师傅了,这一套板斧绝招,我一定教会你”。
从此,冉国才在北山林场,就当起了伐木工人,足足干了4年后,才真正又回到了冉庄。
在这4年中,冉国才学会了程家的武术绝学——板斧三杀招,一砸、二削、三砍。
技术成熟的伐木工人,一不用锯,二不用绳,只用一根杆长70公分的长柄板斧,就可以把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放倒、去枝、截段——板斧三绝杀的招数,简直变化多端,暗藏杀机,屡试不爽。
在北山伐木期间,冉国才曾遭遇到他人生中第一次危险境遇。
当时,郭工头送给冉国才一把新斧头,也或者是林场奖励。这把新斧头柄短,刃薄,屁股厚,使着顺手,便于携带,既可用于作业,也可利于防身。
那时老北山还是有野兽的,主要是狼和野猪。
狼这种动物很诡诈,落单的很少到北山一带活动,最主要的是野猪,多的时候成群出现,比较吓人。山里人很多人家也有土炮,所谓“土炮”,就是土枪,也叫“老锛装”,枪筒里装的是火药和霰弹,只能打一枪换装一回火药。野猪这种野牲口,吃饱了喜欢在水里滚泥,更喜欢在漆树上蹭痒,时间一长,身上就像披上了一层铠甲。
老猎人真要遇到大野猪,危险系数是挺高的。
正好那天,冉国才在路上就碰见一个猎人打野猪。
“砰”的一声枪响,一头约150斤的大野猪,就在冉国才走路的前方30米处应声倒下。
那猎人手持一杆枪,冉国才手拎一柄斧头,都同时向那头野猪奔去。没有想到,那头猪在地上弹腾了两下子,呼啦又站起来了。
忽然,那野猪呲着牙,吼叫着就直奔猎人去了。
也许当时野猪是这么想的——它们害怕手拿斧头的人,觉得高高大大的树,都被这种拿斧头的人放倒了,实在不敢招惹,但那边那个拿着一根“棍子”的人,应该是好对付的。
也或者是野猪太聪明了,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
那猎户还没有来得及开第二枪,就被野猪一头撞倒在地上了。
野猪“荷喽”“荷喽”地叫着,那猎户用枪柄撑着,人和野猪已经混战在一起,眼看野猪那一排森白的牙齿,就要咬到人的脸上或者头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冉国才的斧头到了,一砸,二削,三砍,三招绝杀,半截猪头立马就滚落地上了。
这位猎户姓邓,叫邓久,是老北山附近山村里的猎户。
为感谢救命之恩,邓九就隔个十天半月,为冉国才带来了野兔、野鸡、甚至还有獾子肉,一来二去,两人越交往,越觉得相见恨晚,干脆就结拜为异性兄弟了。
邓久年长为兄,冉国才年轻为弟。
冉国才过年回到冉庄的时候,邓九还置办了一应礼物,跟着到冉庄去看望冉国才的老娘,“婶子”叫的震天响,简直像个亲侄子来家拜年一样。
到第四个年头上,冉国才就不去北山了,伐木4年,多少也积攒下一笔工钱。最主要的是,全国“抗战”已经爆发了两三年了,国民政府的军队节节败退,河南省政府驻地从开封也往南搬迁,地方上的企业和商业跟着往南搬,北水地区俨然成了中原抗战的大后方了。
对北水来说,这是一个大好事,到处人欢马叫,百业兴旺,商业也一度繁荣起来。不久,属于木匠工作的好机会,就纷至沓来了。
北水县城是北水地区的中心枢纽城市,白水绕城,开船顺河南下可达襄阳、武汉,沿北水往北可连接陆路,北国的煤炭、木材、粮食、布匹,都可通过北水南下,是谓之“南船北马”之经略要地。
北水县城的古城墙也很厉害。北方古城修城墙,一般四圈一围,加上护城河和险关吊桥就完事了,而北水的县城不是这样,而是在中心城墙外的周边几里地位置,在外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额外又筑了一圈城墙,只留四方向上一个口子进出。这外城加固工程始于清朝,外城建成后的城郭,外形上如同一朵梅花,也称“梅城”。
当时中日抗战形势正紧,驻扎在北水地区的国军最高长官害怕日本的飞机来轰炸梅城。这城里军民几十万挤在这一圈又一圈的围墙内,万一日机来轰炸,军挤民拥的,出现踩踏就不得了了。
为了解决快速疏散的问题,他就下了一个奇怪的命令:七天之内,要把这明朝洪武年间开始建造的古城墙给扒掉。军队是打仗的,总不能让军队来干,于是干活的事就落到老百姓手里了,而且长官部有令,为奖励为党国做事的老百姓,谁家能扒掉多少城墙砖,就算谁家的。
老百姓可高兴了,千军万马齐参战,城里人不够,就乡下的小舅子来凑。呼呼啦啦,一星期按时完成,北水的几百年古城墙,就被众多老百姓们在七天之内,扒了个精光。
那时候盖房子,最主要的材料是砖瓦和木料。这城墙砖,可是盖房子垒墙基和砌墙的好东西呀,北水县城一股新的“建房潮”,出现了。
冉国才根本就闲暇不下来,东家起房盖屋,还没有干完,西家物料准备齐了,又要加盖房舍。当然也有家砌院墙的,盖猪圈的,这些还用不上木工,只要是正经盖房子,上梁、固定檩条、订椽子,缮房顶、做门做窗,这些工序,其实都需要用到木匠。伐木工人变身建房木匠容易,只要能熟练使用锯、斧头、锛、凿子、刨子这几种工具就可以了。
一直到“抗战”胜利,北水县城这股持续的“建房潮”此起彼伏,也是冉国才生活相对稳定充实的日子。
1943年的某一天,冉国才从县城回冉庄的路上,到底还是碰见了一回日机轰炸。
当时那路上到处是人,远远就看见半空里掠过来一只铁鸟,轰隆隆作响,同时发出一声怪叫,一个铁疙瘩就扔下来了。冉国才顺势往路边沟里一滚,炸弹就在头顶上开了花,蹦起来的泥土差点把他埋进去了。
那颗铁疙瘩,当场炸死了3个人,炸毁了一辆骡车,还伤了2头军骡。好在冉国才虽距炸弹爆炸现场很近,幸亏没有被弹片击中,但身体还是出了一点小状况——他的双耳被震聋了。从此,一双好看的耳朵,完全就成了摆设。
后来冉庄人叫冉国才,有时候也说“聋子老三”。这差不多是另一个外号了。
冉国才结婚有了媳妇以后,冉申氏有回正儿八经地找他谈了一回。
她说:“娃娃,你还是得学一门手艺儿,一能挣点钱,二是端的是技术饭碗。盖房子嘛,我看也是个粗话,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能天天都有人盖房子,对吧?”
冉国才说:“妈,你说得对,我想学做各种柜子,当一个正经八百的木匠。”
冉申氏就说:“当木匠好,啥都能做,我听说鲁班是个木圣,张衡也是个木圣哩。”
冉国才就一本正经纠正说:“张衡是木圣不假,鲁班才是正宗的祖师爷。”
冉国才这么回复。其实有他的道理的。朱之奇的大儿子朱可胜,就是个木匠。
朱可胜的岁数虽然比冉国才小,但是人家是有师承的,会做各种柜子,还会箍木盆、木桶。
冉国才再一次想到了拜师学艺。
朱振海和冉国才都是经常一起出去帮工的,一听冉国才说要拜自己为老师,立马就不干了,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三叔哩,哪里有当叔的,拜侄子当老师的道理!
那我不管,你不让拜师也行,反正我就要跟你学。
朱振海和冉国才门挨着门邻居,推是推不了的,于是他就只好答应了。
他说:“三叔,咱这样,我接活做柜子了就来喊你,正好你也能帮我个忙,这日积月累的,你也就学会了。”
这个倒是不假,但是做柜子这种活,往往都是姑娘结婚打发出门,儿子娶亲赶做家具,一般都是要木匠到主家去干的。主家提供木料,请木匠来家里做,三餐管饭,工钱另算。
朱振海认为,我老带上你,活你也没少干,这工钱咋分?要说你是学徒,可你又是我三叔哩,一点不分也说不过去呢。
所以,一来二去,朱振海就不愿带冉国才了。
于是叔侄两个说好了另外一个变通性的方案,只要接人家活,一般能干个十天半月,冉国才可以隔三差五去看一看,赶上了就帮忙拉个锯或者刨个木板什么的,算是考察学习。
就这样,没两年,冉国才就会自己做几样简单的柜子了。
但冉国才还想学箍木盆木桶的手艺。
箍木盆木桶,是一门很传统的木匠工艺。朱振海显然对这个要求,有点不大情愿。这手艺一是难学,二是马营街上都有买卖木桶木盆的,都学会了,自己吃啥哩?
猫教老虎功夫,啥都能教,唯有上树的功夫不能教,一教会老虎上树,就没有猫什么事了。
箍木盆木桶,这种器物在旧社会既有实用价值,又有工艺价值。很多富家小姐出嫁,都会陪一些木盆木桶做嫁妆。木盆小则洗脸洗衣,大则泡澡,木桶盛放粮食,亦可以储放米酒之类。
冉国才就到马营买了木盆木桶,自己研究拆解,试着做,试过几次,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后来做的木盆木桶,不用木胶也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只不过,当时的工艺,铁匠们做不了更大的木桶箍,大木桶一般人家也用不起。最主要实用的还是小木盆,小木盆用的盆箍,用洋铁丝就可以拧成。
这一年,因为要张罗着娶媳妇,双方定亲后,杨玉桂就到了冉庄。冉国才曾经做了一摞子木盆,用挑子挑到马营街和安皋镇上去卖,一个集一个上午就被一抢而空。
1946年,冉国才给自己家里做了大、中、小3个木盆,2个木桶,3口木箱。但是想多做,或者干脆开个木器加工作坊,也是不可能的。
家里没有钱去买那么多木料,真要弄一堆木料,指望一个人的传统手工,又能做出多少木盆和木桶呢?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到这时候,冉国才才算真正成为了一个“木匠”,而且是冉庄排得上号的“木匠”。
冉申氏是个小脚太太,庄稼种不好,在农村烧柴火都是个问题。她经常用一只笊篱,和一只竹编背篓,去到村边的沟渠或者树底下捡拾树叶,遇上阴雨天,干净易燃的柴火都不好捡拾,往往在灶屋里弄得冒着狼烟闻呛不得。
冉国才是个孝子,她不想让冉申氏在灶屋里经常弄得一双泪眼。所以就无师自通,居然尝试着做了一个木制的风匣。风匣高40公分,宽30公分,长60公分,一口长条木箱里,用一根木条连接一块可以自由推送的四方板,鼓风板上固定一圈鸡毛。
这凤匣还真是挺好使,随着手柄一推一拉,风门的木制舌头就垮达垮达响起,风就呼呼吹向锅底,灶屋里再也没有冒狼烟尘了。
冉申氏以后,也不叨叨着让儿子学什么手艺了,因为这手艺,分明已经学有所成了嘛!
后来一问行家,风匣是怎么做的?还就是这种原理和基本做法,一样样的呀!
媳妇杨玉桂亲眼看着木匠做成了风匣,也是一脸的骄傲。
俺这男人靠谱,居然还是个能工巧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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