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呢，别人说啥她都不信，唯独老姜。她也不知自己这是咋了，就觉得老姜最值得信赖。因此把女儿送走以后，她便抄起电话四处寻找老姜的下落。可电话打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最终又打到三姜那里。三姜很是不耐烦，你找我，我哪知道，我们哥儿几个还满世界找他呢，这都失踪好多天了，音讯全无，假如您真有急事，那就先问问老四，老四什么都懂，或许他能替你想个办法。说完，老三挂掉电话。翠云骂，这瘪犊子，竟敢挂断我的电话！人走茶凉啊。她这么叹息着，又打通四姜的电话。
四姜正在院中收拾犁具，面前守着一堆绳套。听见电话铃响掏出手机，一见是翠云的电话倒是满热心的，问是大姐吧，挺长时间没和您通话，咋还想起我来了呢？您还好吧？翠云说马马虎虎吧，最近忙啥呢？老四说我还能忙啥，快开犁种地了，收拾收拾绳套，有事么大姐？翠云马上问，你大哥给你们回话没？老四说没有啊，一直没回话；你想，走都是偷着走的，他那么倔您还不知道。翠云又问，他到底去哪啦？去没去城里的瑞新管件厂？四姜说不知道，你可以往管件厂打电话问问嘛。翠云说怎么打？我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你三哥让我问你，说你懂，你给想个办法吧。老四说这好办，往114寻呼台打电话查询一下不就得了吗？实在不行，你可以进城一趟，车费也不贵，也就十来块钱，或骑自行车……您这么急着找我大哥有啥事？是不是又碰到难题了？翠云说就是羊倌的事，现在这羊倌不行啊。
四姜说，好了，您先挂了吧，等一会我给您回回去。
四姜刚扣上电话，妻子便从屋里出来，气冲冲地问，给谁打电话这么热情？四姜说老大姐。妻子说：“还老大姐，韩翠云好不好？瞧你叫得这个甜，恶心不？和她通什么话！大哥都不在那干了，有病啊你！”
四姜说，不干就不能通个话了？我说你们这些人咋就这么无情无义呢，和她通个话还能少你一块？我不行，说不上哪天点儿背把脚崴了，正好让老大姐碰上，备不住还把我搀回家管顿呢；做人要厚道，说不上谁用着谁，你敢保证你这辈子不求人？
“稀得搭理她，欠大哥的钱黑不提白不念，她就没说啥时候还钱？”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那是人俩的事，与你有啥关系！你咋就不看看人俩那份情谊呢……有本事你们就去闹，看到底能闹出啥结果，老娘们儿蛋子玩意……”
四姜骂着，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屋用固定电话拨通114寻呼台。查到的是瑞新管件厂门卫的电话号码，老四把电话号码说给翠云，具体怎么操作，那是她自己的事啦……
翠云拨通那个电话号码，对方接电话的当然是何师傅。最初何师傅还挺热情，当听说翠云要找的人是刚刚入厂不几天的小矮人姜文玉时，顿时变了脸，干脆电话一扣不予搭理。翠云也上来犟脾气，越是这样，她越掐着电话不肯撒手。至少拨了有七八遍，对方才又拿起电话冷冷地问，确实有这么个人，请问你是哪位、与他什么关系、找他啥事？翠云眼珠一转撒了个弥天大谎：
“我是他过去的羊东，请您让他给我回个话，就说他倒大霉、贪官司了，千万别躲，法院的传票都下来了，正到处抓他呢，一旦逃跑给抓回来，会罪上加罪的。”
何师傅马上来了兴趣：“您能否透漏一下他犯的啥罪？为什么抓他？”
“流氓加盗窃……偷看母羊撒尿拉屎……”翠云说。
“哎哎……好好，这话我一定捎到！不过他现在还没下班，等一会我让他给您打回去。”
何师傅很是幸灾乐祸，可谓怀着愉悦激动的心情放下电话。不错，真的不错，小矮人儿贪官司了，流氓加盗窃……是该关起来好好教育教育！小玩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挺不是东西……噢，他过去的羊东原来是个女的啊……怎么？偷看母羊撒尿拉屎也算犯罪？
这句话何师傅就弄不明白了。
当老姜带着他那伙人从工作场地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宿舍洗洗准备去吃饭，便被何师傅叫进门卫。老姜赶紧把电话打给翠云，并问你是从哪得到的电话号码？这家伙，都找到厂子里来啦。翠云说，你先别问我是怎么得到的电话号码，你先告诉我刚才接电话那人是干啥的吧。老姜说是我们厂的门卫何师傅，怎么了？翠云说，你问问他咋那么难性？挂了打、打了接，足有七八遍，他才答应帮我找人，我要不说你贪官司、倒大霉他还不答应，你怎么把他给得罪了？他咋那么不成人揍的啊，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倒大霉才好，就他一个囫囵着……
老姜说我哪得罪他，没得罪他呀？就是鼻子好流血，哗哗的，可能是更年期吧，情绪有些不稳……嘿嘿……有事说事，咱先别扯他。
“我问你，羊羔吃甜菜梗儿会不会撑着。”
“咋还会不会呢？细嫩的小肠胃，多吃一把都不行，再喝上点水，非撑死不可，我就撑死过。”
“多前儿的事？我咋没听你说过呢？”
“都好几年前的事了，早就扔到脑后去了……我一说，你还不跳塔似的不让我啊……嘿嘿……”
“你个缺德玩意！”
“怎么，你撑死羊羔了？”
“连撑带病死了七八个，光撑死就四个；照这样下去，三年不用就得挑圈，后继无人可不就绝种吧？”
“可毁了，也怪我，走时忘了向你交代了。”
“这回没事了，那些甜菜梗全让我倒灶火坑烧火了。”
“你咋这么不会过日子呢，不喂羊羔可以喂大羊嘛，瞎了，可惜了的……唉，你呀……”
“撑死大羊咋办？还不吸取教训呀？”
“你不会少给吗？真是的……二靰鞡咋样？干得还行不？”
“看外表像个人，咋端详都比你顺眼，一提活计……唉，咋说呢？不叫他我可难死那么多羔子；工厂的活儿怎么样？干不动就回来吧，嫌钱少我再给你长长。”
“这个嘛……拉倒吧，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去再被人赶出来，还不如不，另外刚在这站住脚……其实我的活儿也不累，废旧回收这块缺个帮手，老主任让我给他当助手呢……将就着让二靰鞡先放着吧，碰上合适的再雇个好的……其实我也没啥经验，经验都是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得来的……还有别的事没？没事挂了吧，单位的电话，老就占线也不行，看别人一旦有事打不进来……”
“挣钱买个手机别腰上，稀烂贱的玩意，省得有事找不着你……这些个瘪犊子玩意，找个人看这个难性……我要不考虑双向收费、又是月租什么的，早就把手机买上了……”
“中了中了，别说了啊……”
老姜赶紧嘿嘿一笑扣上电话。在床上躺着的何师傅把二人的对话一句没落听进耳朵，只有最后这句骂他没咋听清，否则非夺过电话不让翠云不可，但他还是悻悻地骂了句：“这两个玩意，没一个好东西！”这哪是贪官司、倒大霉，无非就咨询一下她家的羊、二人想叙叙旧、唠几句闲嗑而已，顺便再骂自己几句出出气。于是他问老姜，你从前的羊东是女的？老姜答，啊，女的咋啦？何师傅又问，没爷们儿？老姜答，曾经有过，谁知到阎王爷那报到一次就回不来了呢，阎王爷留下看山了，可省心喽……倒是生下一双好儿女，丫头武汉大学本科生，学医的，今年暑假起来应当是大二了，儿子重点高中……
“寡妇啊！”
“你激动啥呢！寡妇又咋啦？”
“我说撒谎不着边际呢，敢情一手遮天惯了；我听你俩像是话中有话……”
“扯淡呢。”老姜转身就走。
“哎哎，老姜，别走啊，咱俩是不是不打不相识？再唠会儿嘛。”
“没闲心，改日吧。”
“听话音这女人挺不好惹，谁惹就敢骂谁，她没伤着过你吧？”
“这才哪到哪，骂是轻的，还敢抬手打人呢。你要是见着本人更得服气。”
为了这点破事，翠云竟然把电话打到瑞新管件厂！这说明她家的羊不是缺谁不行，而是非他莫属，这是他的价值之所在，老姜挺自豪。吃过午饭，回到宿舍，他的床头放着张没人用的破旧办公桌，这是老主任特意给他找来用的。抽屉里锁着那二十几人的出勤日志和表格之类的东西，桌上放着一个算盘，每天下班吃过饭，别人都躺在床上休息一会，老姜捞不着休息，便拿出笔记本，把全班人马半天的工作情况做一番整理，然后填表入账。他刚在桌前坐定，同室的三人便凑了过来。张振东首先从褥子底下找出自己的笔记本坐在老姜对面，然后打开准备对账。
老姜瞥了他一眼嘟囔道，你他妈枝枝丫丫那是记的啥玩意，不放心咋地？不放心就一会儿，我把账拢完，自己拿那面对去。
和许多聋哑人一样，张振东虽然听不见，但也能从表情和口型上看出，老姜对他的行为不太满意，于是知趣地往后退了退。
毛蛋说：“凑，这哑巴货，谁还能坑你不成？”
笨牛说：“丢人，连话都不会说还想写字，他写那也不叫字啊？连我这毕业生都不认识，他还记笔账，也不知寒碜……嘿嘿……”
老姜说，我也不认识……文字是干啥用的？文字其实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记忆符号，有些东西怕忘了，用符号记录下来，用的时候掏出本来翻翻。但甭管写些啥，能说明问题就中。你们两个不聋也不哑，就不知道自己也记本账？有些东西你们得向这哑巴学，比如记录什么的，他就挺有心劲儿；不过，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请放心，我一点都不会给你们记错，到发工资的时候你们就都知道了。
“凑，看我丢丢丢丢他，让他麻袋厂的工人不织绸（知愁）”毛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也算我一份。”笨牛附和。
“别别、使不得呀孩子们……”
老姜赶紧阻拦，但已经迟了，二人已朝张振东做出了羞辱动作。张振东哪受过这般羞辱，脸涨得通红。只见他把本子一摔，一个回合便把毛蛋掀翻在地，接着举手便打，于是二人便滚到一起。笨牛一见，吓得妈呀一声扭头就跑。老姜则扑上去拉架，张振东只那么轻轻一拨老姜便倒在床上，这哑巴的力量太大了！于是他赶紧到外面去找人。待人们进屋把二人拉开时，张振东已把毛蛋打得鼻青脸肿、收拾得服服帖帖了。毛蛋坐在地下捂着流血的鼻子不肯起来，并嚎啕大哭：“我要回家，找我妈……呜……这哑巴欺负人，叫我二大爷来，用鞭杆子抽他……”
笨牛站在门口哆嗦成一团了。
老姜又气又笑，他先横了张振东一眼，意思你怎么能抬手打人呢！然后指着毛蛋的脑门骂，就你俩这点本事还敢同张振东叫板，还咋呼不？还丢丢人家不？这回该长记性了吧！甭说找你二大爷，就是连你二娘找来也讲不出理去，谁让你招惹人家来？快起来洗洗，下午好上班干活！又一指笨牛；还有你，有能耐你别跑啊？跑啥呢？来，进屋，你俩合伙继续同张振东干，看到底谁能干过谁……你他妈个胆小鬼，当叛徒的料，一点侠肝义胆都没有，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见条蜈蚣都得跑出二里地去……
“嘿嘿，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俩合伙保证能把他干趴下！”
“还嘴硬，吹，我看你还咋吹……去，赶紧到锅炉房打壶温水给毛蛋洗洗脸！”
笨牛去打温水，老姜去拉毛蛋。见人多了，毛蛋更来劲了，坐在地下说啥也不起来，声称张振东把他打坏了，他要去医院作检查……这哑巴货，看我讹他一把，有钱咱俩下馆子，买好吃的，凑，我就不信“扎固”不了他！老姜说，对，讹他一把，但你得首先把脸洗干净，不然这脏啦吧唧到哪人家都不愿搭理你。毛蛋一拗，还是不肯起来。老姜一扎煞手，然后瞥了眼张振东，意思咋办吧？
张振东会意地把老姜拉到一边，突然单脚一跺地，“嗷”嗷地喊出一嗓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这声喊也太恐怖了！只见他用手一提，毛蛋便乖乖地站起。他指着毛蛋的脑门又无情地羞辱一通，待笨牛把水打回来倒进脸盆，他便毫不客气地把毛蛋摁在水盆里……
张振东用蔑视的眼光扫了大伙几眼，意思他才是这里的霸主，还有谁不服？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地位谁都甭想撼动！
闻春玲进屋把他拉走了。
得知这一情况后，老主任确实吓了够呛，他批评老姜，别以为都是残疾人就坐视不管，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应当认真对待。有的撂下爪就忘，有的会记恨一辈子，报复心理特强。一旦瞅眼不到给对方来一家伙，开瓢儿咋办？这些个东西，浑浑噩噩，手连个准头和轻重都没有。人打坏了，家属找上门来，咱不得沾包啊？
听老主任这么一说，老姜真的怕了，问，那您说该咋着？老主任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和和群，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怎么个握手言和？怎么个重归于好？”
“找个肃静地方，请他们吃顿饭，然后你就按个夸，给他们戴高帽子，这些个东西最喜欢这口。”
“钱谁掏？”
老主任莞尔一笑：“我以前经常这么干，不用吃太好，也花不了几块钱，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从他们的工资里扣……”
“噢噢，我明白啦……我认倒霉，钱我出。谁让我不愿干活、想当这个头儿呢？到时候把您也带上。”
“那就这么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