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迟迟不肯办出院，最倒霉的当属林会两口子。小溜儿三百来羊，跑天山比干天活都累，这哪是放羊，分明就是苦役。每天把羊从山上赶回来圈进圈，两口子像被人抽去筋骨，迈着慵懒的步子回到家中，一个坐沙发，一个躺炕上，不住地伸腰拉胯摔打着四肢。彭燕更是累得不行，饭也不做了，就想这么一直躺着。搞得林会直抱怨，这姜文玉咋还不出院呢，出院好把羊交给他。同时催促妻子，咱们的饭还吃不吃？你倒下地做口饭呀。彭燕没好气地说：不做，要吃自己做！林会只好到外面小卖部买点熟食，两瓶啤酒，两口子一吃一喝就将就了。现在他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不容易，嫂子那几个钱花得一点也不冤枉，同时也在琢磨，过去老姜是怎么做到的呢？
翠云呢，羊放得好坏、吃没吃饱肚子，一看就知道。再就是每天只要按时把羊给她赶回家、不丢不掉，其余什么都不管。两口子对她老大意见了，这家伙，真成了甩手东家了。彭燕开始埋怨丈夫，还不是你心大把这事应下来的？照这样下去累不死也得把腿跑细了。林会说看羊倌摔成那样，我不一时性急才把事应下来的嘛……嫂子那人你还不知道，沾边儿就赖，赖上就不好抖落。我本想给她雇俩人，每人四十块钱一天，正好八十，嫂子也答应了，可找谁谁不干，嫌少；多掏吧？嫂子又不愿意。唉，上当就这一回，以后多长点心就是了。
“长心不等于省心，家里有屁大个事还不照样来找你？另外不管闲事你能板住啊？真是……我的意见还是选个能辖住她的汉子尽早把她给嫁了，不然还来耍熊。”
“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是不想再掺乎你们的事了。”林会说。
这天早晨翠云又去医院了，至中午还没回来。两口子把羊给她赶进院圈好，锁上大门又回家躺着。彭燕又开始抱怨，就是当兔子也不放羊，这哪是人干的活儿，下午你就是叫祖宗姑奶奶也不上山啦，你自己放吧，等圈羊的时候我再到山上接你。林会说这咋还抱怨起没完了呢，你不上山我自己能看过来了吗？彭燕说，同样是男人，姜文玉自己能行，你凭啥不行？林会刚要安慰妻子，谁知正赶上暑假的头一天，二军子蹦蹦跳跳回家，彭燕一见儿子顿时喜笑颜开，替换的人这不有了？于是她商量儿子，下午和你爸上山给你大娘家放羊，妈给你做好吃的。二军子问羊倌呢？彭燕说掉沟摔坏了，正在住院，你大娘到医院看他去了。二军子哦了声放下书包，显然小孩子对羊倌摔坏一事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母亲刚刚许诺的这顿好饭。林会倒满脸的惆怅，妻子有人替，他找谁？于是他一面看电视，一面问儿子，你放假了，听没听说你姐和你哥放假？二军子说，每次回家我哥都在半路上等我姐，现在中考和高考都结束了，他俩应当都回来。林会高兴地在地下度着步，突然又问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儿子说，我不早就对您说过嘛，学生不让带手机，但学校有公用电话，打电话问一下不就得了嘛。林会哦了声，告诉在厨房做饭的妻子，多做点饭菜，一会霞子和大军当不住回来，让他俩上咱这来吃，下午好上山放羊。彭燕说一旦不回来呢？闹一大些饭菜吃不了咋办？林会说，一旦回来呢？俩孩子没地方吃饭你还饿着他们啊？
彭燕说中中，听你的，这家伙，只要能有人替你放羊，看样子你什么都舍得出去。林会说，过去吧，我总以为放羊是个窝囊活儿，有个脑袋就能干，通过这几天的历练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特别三百多只羊由一个人赶，这是一项比耐力、比心计、比韬略的活计，麻烦得很，甭说做好它们的统帅，就是让你数，能做到一个不差就非常了不起。由此我要对残疾人刮目相看，他们所付出的努力、取得的成就都是迫于社会的压力和歧视，绝对不容易。像咱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搞不上去，是不是敲断他一条腿就努力了？
“说着说着就倒槽，再努力也不能敲断儿子的一条腿啊？儿子，你听见没？为了你好好学习，你爸要敲断你一条腿……”彭燕说儿子。
“我爸竟胡说八道，干脆把我脑袋剁掉算了。”儿子非常不满。
林会尴尬地笑笑，再没说什么。
诚然，林会的话咋听起来有一定道理，但仔细分析又经不住推敲。社会上的残疾人毕竟占极少数，所以才特别显眼，假如能取得像正常人一样的成绩就更了不起，甚至被说成是出类拔萃；舆论上大加渲染，社会地位明显提升……当然，我们不能无视残疾人的付出和努力，但社会的进步并不是依赖这个弱势群体才发展起来的。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不会成为社会的累赘就非常不错了。社会需要健康，更注重对健全的孕育，这才是民族强胜的根本……
此刻，大军在村头下车以后，果然等到姐姐，姐弟俩打打闹闹奔家里跑去。到门前一看，大门上了锁，证明母亲不在家。于是姐弟俩从门墩旁的石缝儿中掏出那把备用钥匙，等打开大门进院一看，顿时傻了眼，圈门子没别住，羊全跑出来了，正在院里乱蹿，满园子的菜被啃个净光，羊粪拉得到处都是。姐弟俩相互瞅着，不知如何是好了，羊倌呢？妈呢？都干啥去了？难道这日子不过了？姐弟俩喊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于是小霞赶紧进屋拨通二叔家的电话。那面的林会一听是侄女的声音，没等汇报就兴奋地让姑娘赶紧领着大军到二叔家来吃饭，有什么事饭桌上再说。
姑娘扣上电话，问弟弟是不是把羊圈上再走，大军说，还圈啥呀，再圈菜也长不出来了，快这么撒着吧，备不住这是妈故意让羊倌放的呢，横是准备再种新鲜的呗。姐姐说那就听你的，反正我也饿了，妈一旦怪罪下来你可别赖我，这都是你的主意。
“怪罪啥呀，又不是咱俩干的，一开大门就这样，妈咋那么不讲理的……走，到二叔家吃饭去，唬弄饱肚子再说。”
“你真心大！”姐姐点了下弟弟的脑门儿……
见姐弟俩走进大门，林会一家三口像迎接贵宾一样把二人迎进屋。地桌上摆着挺好的一桌酒菜和饮料，林会的嘴咧得像个紫茄子。各自落座之后，大军问二叔和二婶儿，这不年不节整这么丰盛，专门请我姐我俩的？林会说敢情，二叔今儿高兴，听说你俩考试都结束了，主要是为你俩接风洗尘、想听个究竟，都考得怎样？给二叔汇报一下吧？大军说，我白扯，九百分的题才考了八百六十多分……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琢磨，那三十多分是怎么弄丢的呢？
“八百六十多分还不知足啊，都快满上了……红旗，保证红旗，妈的这小兔崽子，还给我卖关子呢！”林会在侄子的头上拍了把，又对儿子，“听见没儿子？你哥保证红旗。”
“听见了。”二军不情愿地说。
“你呢霞子，高考结果出来没有？”
“结果是出来了，才考了五百八十七分，还不到六百……志愿也填好了，就等录取通知书了……”姑娘答。
“状元，绝对的女状元，咱们营子第一个，这叫寒门出贵子啊。当年二叔费多大劲才考了四百来分，仅混了个大专文凭，还是不太吃香的文秘专业，于是开始干自己的，你二婶儿就更甭提，连个大专都没考上，只能跟我相夫教子……二叔为我大侄女高兴……来，为我侄子侄女的好成绩干杯……”林会激动得都要哭了。
彭燕放下酒杯，瞪了丈夫一眼，别提咱俩的过去好不好？丢人现眼……挺大个老爷们儿，嘴咋这么贱呢，眼窝子还浅，高兴归高兴，也不能乐极生悲啊？这又不是诉苦的时候，还让孩子们吃饭不？还有什么让你更高兴的事快说出来，让孩子们好吃饭！林会咧嘴一笑，又对那姐弟俩说，羊倌掉沟摔坏了，可能你俩还不知道吧？这几天你妈经常往医院跑；羊呢？暂时由我和你和二婶儿给放着……你们放假了，正好把我俩给替换下来，二叔也可以倒出时间干点别的了……噢，搭上二军子，你们三个，小胳膊小腿儿上山跑去吧，也不累……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咋，羊是您俩放的啊？”大军惊愕。
“可不吧？”林会还挺自豪。
“这件事可能让您高兴不起来……”
“咋啦？”
“刚才我和我姐一开大门，圈门子没别住，羊全跑出来了，一园子菜全都啃光了，就剩个茬儿……拉得到处都是羊粪……”
“什么？羊圈门子没别住？妈呀，这不要我的命嘛……”林会险些把酒杯掉在地下，“这不关我的事啊，圈门子是你二婶儿别的，我还问她别没别住，她说别住了……”
彭燕起身刚要反驳，只听外面自行车哗啦啦一响，翠云嘟噜着脸子，连车都没下就直接骑进院来。彭燕用手一指，妈呀，快看，都来了……林会说我快到那屋躲躲……于是出门。
翠云把自行车支在窗下，大伙迎到门口。翠云首先看到儿子和女儿，说了声这两个小瘪犊子也回来了哈……接着又问林会呢？我让你给我放几天羊，没说白用你吧！只要你把羊给我赶上山，这个情我早晚都得补回去……我寻思等上了秋，煞煞冷，羊也上足膘了，每年那么多挑圈羊，抻出一只大节子（阉割的公羊）给你们一家杀杀，咋也够工钱了……咋，怕我说话不算数还是有意算计我？你出去向营子的老邻旧居打听打听，我韩翠云是该过谁的还是欠过谁的？哪回说话不算数啦？
彭燕赶紧说嫂子嫂子，这事全怪我，是我没把羊圈门子插住，刚才霞子和大军都说了……我寻思不就几棵破青菜嘛，吃就吃了，等一会吃完饭再去看看，才多大个事……我这园子也有……那大节子的事您甭提了，我们不吃了，您还是留着卖钱吧……
彭燕都语无伦次啦，拉拉拽拽把翠云弄进屋。
“唉，真让你们把我气死……倒霉羊倌，这又碰上个倒霉林会……”翠云又朝两个孩子喊，“你们两个咋还不赶快吃饭？抬头看我干啥？吃完饭好上山放羊不？”
彭燕又赶紧说：“俩孩子刚拿起筷子，您总得让孩子们吃饱吧？孩子，别着急，慢慢吃……另外嫂子，林会不倒霉，林会好着呢……”
“我是说入上林会我倒霉。”
“对对，林会和羊倌一样，是两个倒霉鬼，这辈子谁碰上谁倒霉……咱不提这两个倒霉鬼好不好？咱捡点高兴的说，比如霞子和大军考试的事……两个孩子都考试结束了，大军考了八百六十多分，保证红旗；他姐五百八十七分，保证一本重点，他二叔听到这两个结果后都激动得哭了……”
“这有啥可激动的，我早就打电话问过了。口说无凭，我要的是录取通知书。”
“那是肯定的……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好嫂子，您快消消气，咱还是说说羊吃园子的事吧……咱家有，到我这来，我这一园子菜呢，只要你给我打电话，不用你亲自来摘，要啥我给你送啥……我知道，你那一圆子菜是你一夏天的菜，绿色环保还不用花钱，我这也是，进园子就摘……”
“嗯……中了，我想说的全让你给说了，这也就是看你的面子，不然的话……唉，你说你们两口子，啥事都办得挺好，咋就不把羊圈门子给我插住呢！我那黄瓜、我那豆角、我那茄子和小白菜……整整一园子啊，全让羊啃成茬儿了，让谁不心疼……林会呢？躲哪去了？酒杯和筷子还在这放着呢。”翠云终于平静下来。
林会大咧咧回来了，说：我躲你干啥，我是怕噪音……快，给嫂子找套餐具，横是还没吃饭吧？咱一面吃一面唠。翠云说我还吃饭，我这心就够堵的啦，往哪吃？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我在这看着你们吃。林会说那怎么行，不吃饭你倒坐下呀，就和谁给你气受似的。
彭燕很快找来碗筷，翠云不情愿地坐在桌前，虽然接过筷子，但一点食欲也没有。
林会问，医院的情况咋样，羊倌什么时候出院，应当好差不多了吧？该回家养着了。翠云说回家养着？我看没头，肋骨还没好利索，这不又兴出别的秧来了。
“咋，又出什么事了？”
“要做手术，治治他的病……唉，倒霉玩意……摁倒葫芦瓢起来，这还没完没了啦！这不专家都请来了，又会诊、又照相、又化验、又打屁（B）超，整整折腾了一上午，最终确诊就那么几疙瘩息肉儿，说动动手术割出来就好，你说扯不扯？这郭大夫也是，一点好事不办，搭理他干啥玩意呢，干脆让他带着那几块肉豆豆去见阎王爷算了。”
“别，嫂子，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有病咱不能不让人治，治好病也好给咱放羊不？那这费用的事……”林会试探着问。
“给他那帮兄弟打电话了，爱管不管，反正各管各的，我只管治好他的肋骨。”翠云说。
“这姜文玉还真下定决心要和病魔干干了哈？”彭燕说。自然她的话中有话。
吃完饭送走那一家三口，彭燕又用挑衅的目光瞅着丈夫道，“手术肯定是治他的疝气，这样性功能障碍也扫除了，你还有啥可说的？”
说这话时竟忘记儿子还在一旁坐着，于是林会没好气地说：说点正经的好不好？趁着这节骨眼儿你有病不治呀？然后又对儿子，别你妈在这杵着了，赶紧背上书包找你哥你姐去，不会的功课让他俩在山上给你补补。
二军子背起书包走了。
彭燕又狡黠地一笑：“甭看嫂子嘟噜着个脸子，内心早就乐开花儿了，这叫好事连连、人逢喜事精神爽，儿子考上重点高中，丫头考上大学，羊倌又治好疝气，园子那点破青菜能值几个钱？刚才她是不是唱着走的？”
林会瞥了眼妻子，突然一扎煞双手岔开话题道：“我可真够倒霉的，一只大绵羊就这样给弄丢了，都怨你。”
“嗯？嘻嘻……”彭燕眉梢一挑，憋不住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