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几十年,老百姓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城乡居民的差距也越来越小,除了那些暴发户和商企巨头外,完全可以画等号。甚至有些城里人不得不掉过头来到乡下,谋职创业找活儿干。而受乡村城镇化的超前意识影响,乡下人也可以到城里买房住,体验并享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
但这种均衡仅是从经济方面考虑,并不等于所有差距都消失,其它问题依然存在。单从生活起居上看,城里人还是优于乡下人。每天下班以后,房门一关,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那百八十平米的狭小空间内,夫妻俩相互依偎着往沙发上一坐,不是手机上网就是看电视,大活儿重活儿根本没有,全是些小零碎儿,譬如下下厨房、擦擦地板、逛逛商场和超市等,再就是到学校和幼儿园接送一下孩子……还有什么?基本就这些!公园里满是跑步跳舞和做消遣的人,大好时光就这样给浪费掉了。尽管如此,还是觉得生活无聊单调儿,过得不够充实。更让他们发愁的是,出身透汗舒舒筋骨咋就那么难呢。
而乡下人,基本还是老样子,只要张开眼睛,见到或触摸到的全是活计,除非不想干,想干随时都有,臭汗一身接一身,根本没有跑步跳舞的多余时间。
因此说,劳动是最好的锻炼,何必要用其它方式去消磨时光呢!
老姜头脚回家,翠云心中的大厦像突然撤掉顶梁柱,空荡荡的没了主心骨,其原因主要还是由于五六年来一直对他的依赖。圈里的羊是她一家三口的主要经济来源,哪怕一只羊羔儿也舍不得放弃。因此,她给两个孩子下了死命令,对拨到圈里那两只将要下羔的母羊要格外经心,没事多往圈里跑两趟看看,晚上谁都不准睡懒觉或守着电视不离地方,羊羔不糟蹋便罢,一旦糟蹋了,一百五十块钱就从你俩明年开学的生活费里扣,说到做到,别怪我这当妈的心狠。
母亲治家的严厉姐弟俩早就领教过了,谁敢不听话?
好在第一宿平安无事。
第二天早晨,翠云便早早把两个孩子从被窝里撵起,一个把羊从圈里放出来填草饮水,一个清理粪便,她则在屋准备伙食。今天是除夕,活计也最多,什么贴对联、备祭祀品等,农村人总忘不了传统的老一套,以此来祈求来年的好运气。这样忙忙活活又是一整天,翠云累得都快直不起腰了。至晚上,大军把院里和羊圈的灯开着,然后请示母亲要到二叔家和二军子玩儿。翠云批准了。
这时她才倒出空来和女儿一起贴年画、布置屋子,时间总是显得那么不够用。把女儿的所有奖状从墙上揭下来以后,她问女儿是全部烧掉还是保留几张作纪念?这么多年她都看腻了,反正墙上不能老贴这些破玩意,妈对你是放心的,你自己处理吧。小霞说我也早就想揭下来烧了,您不不让吗?说着,把所有的奖状揉作一团,塞进炉子里。翠云说,我那是给大军看,用你的成绩来鼓励他好好学习,谁知这小瘪犊子……唉!可说了,寒假前大军不是也得过一张奖状吗?快找出来给他贴上,等有空去照相馆再做个镜框,想法给他镶起来。
“什么?您还给他镶起来?臭显摆。我得那么多也没听说您要给我做个镜框,刚得这么一张您就烧燥得不行……”女儿对母亲的决定很是不满。
“磨叽啥?这你也争,你那么多我镶得过来吗?他好不容易有点进步,我不得好好鼓励鼓励啊。”
“明白了,这就像人们常说的,一个人经常做好事,突然做了件坏事,往往会把以前的好事一笔勾销,人们骂他是伪君子,以前做好事完全是充样子给别人看,从此便声名狼藉、抬不起头。一个经常做坏事的人呢,突然做了件好事,人们便夸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常常受到人们的褒奖,从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您就是那妄加评论的人。看来,在您心里,我那么多奖状也抵不住您儿子的一张啊,幸亏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没有下滑,否则,不知您怎么骂我呢。”
“嗨,他妈这妮子,说起来就没完了,我要不看大过年的,我就……”翠云举了举巴掌。
女儿缩脖子噗嗤一笑,这篇就算翻过。
但大军那张奖状就放在抽屉里,小霞怎么也找不到。翠云说没有别找了,就当没那回事,可千万别吱声啊,一旦让小瘪犊子知道看不乐意。女儿说我知道了,您儿子的情绪和进步高于一切,真是……
屋里的活儿干完了,母女俩又急急忙忙去羊圈。不知什么时候,大军回来了,正围着那两只下羔的母羊看。此刻,两只母羊一只僵硬着脖子靠墙站着不吃草,另一只正在地下趴着艰难地产羔。见此状况,翠云赶紧俯下身子,给母羊摆弄一下姿势。娘儿三个站在母羊身边,一面看,一面握紧拳头,似乎在替母羊用力做祈祷。往年这活儿都是老姜干,今年翠云只好亲自下手了。小霞突然冒出一句,做母亲可真难啊……随后又咽回去。翠云说,你以为呢?当妈的都这样,十月怀胎……
大军突然尖叫起来:“呀……快别说啦,恶心死……”
翠云骂:“这小瘪犊子,又诈死尸……不愿听滚屋去,滚!”
“那我还去找二军子玩儿。”
“不行,回屋待着去,一会还有活儿呢。”
“还有啥活儿呀……”
“羊羔儿刚出生,毛都是湿的,就这么扔到圈里不管呀,冻死咋办?你竟盘算玩儿,就不知帮我把手啊。”
大军耷拉着脑袋回屋。翠云也让女儿回屋,快来《晚会》了,她自己在这看着就行,一会有事招呼你俩。
小霞也回屋。
大约守了有一个时辰,两只母羊顺利把羔产下了,翠云才吆喝姐弟俩去羊圈。娘儿仨又忙活一通,才把母羊和羔子安顿好。翠云冻得浑身直哆嗦,进屋洗洗手便坐在炉子前开始暖身子。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小霞看了眼电话显示屏,于是拿起电话。翠云问谁的电话,小霞悄声说,是姜大爷家老三的手机号码。翠云说给我。随后把电话扣在耳朵上:
“喂,您哪位?”
“我是您家的奴才姜文玉啊,过年好啊主子。”电话里说。
“该死的,回家躲心净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有什么指示说吧。”
“光顾了喝烧酒看〈春晚〉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让你拨出来的那两只母羊下羔没有?”
“下了,毛儿还没干呢。”
“四喜临门啊,我这恭喜你了,这一个多月正是大批的产羔儿期,当不住还有别的,你多经点心啊,勤往羊圈跑几趟……呃……他们哥儿仨嘲笑我,说我把心都操碎了……呃……不操心不行吗?我说不行啊,谁让我喜欢你那几个糟子子呢?这叫吃人嘴短,用人手短,干啥说啥,买啥吆喝啥……呃……嘿嘿……”
“我咋闻着一股酒味呢?行了,别说了。”
翠云把电话递给女儿,小霞把电话扣上了。翠云长长嘘了口气,还有要下的?真叫坑人,她已经两宿没咋睡觉了!每年也没见老姜这么死靠,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总之这活儿挺棘手,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不行,得尽早把姜文玉弄回来,不然,累不死也得靠死。她这么想着,又起身去了羊圈。
实际上,放羊和其他人从事的工作一样,看似简单,要想搞精就不那么容易了,里面有老大学问呢。动物是有灵性的东西,变化莫测,只要你摸透它的脾气秉性,其实也没什么。老姜对羊的研究算是有一套了,他能根据羊的姿态变化和饮食规律,判断出羊的心理和身体状况如何。尤其是母羊产羔这件事,什么时候受孕他不敢确定,但什么时候临产,一看一个准,可谓经验丰富,独具慧眼。
正月初一一大早,姜家一大家子人正在围桌吃早饭。老三的手机又响了,他扫了一眼便把手机递给大哥。老姜一看,怎么又是韩翠云,这咋还没完了呢,还让不让人在家过个清闲年?他嘴里这么嘟囔着,还是按下接通键。电话里说话的不是翠云,而是女儿小霞:
“是姜大爷吗?我是小霞呀。”
老姜嗯了一声:“是我……”
“我怎么听姜大爷不高兴呢,是不是打扰您啦?”
老姜笑道:“我有啥不高兴的,嘴里还嚼着饭呢。”
“过年好啊姜大爷?”
“哎……好好,大侄女也好……”老姜赶紧把在嘴里的饭咽下,“你妈呢?”
“我妈在那屋盖着大军的被子睡觉呢,我和大军在这屋看电视。”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姜大爷,可能是夜里冷吧,昨晚下的那两只羊羔又病了,浑身哆嗦,我妈放在被窝儿里搂了半宿也没焐过来,这不生气不焐了,躲那屋睡觉去了。”
“没给点药?”
“哪有药啊……”
“昨天那两只羊羔的药呢?就没剩点?”
“没有啊,又在我二叔家找了几片儿,灌上药羊羔就好了。”
“竟瞎闹,死了不是钱啊?家里养活牲畜你是常备点药,特别是母羊产羔季。中了,我知道了,告诉你妈,别趴窝啦,赶紧骑自行车到送我回家的岔道口等我,我还有一口饭,扒拉下去随后就到。”
老姜扣上电话。全家人的眼睛都盯着他,这叫什么事,五天假只待了一天又要走,大哥这心可操大了。老姜说我就是操心的命,这是哪辈子欠她的,唉,还是抓紧走吧,不然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你们不嫌烦啊?什么睡觉,我看是自己不好意思打,在旁边盯着孩子打。大伙哦了一声,大哥把那女人的脾气算摸透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俩人的关系越来越清晰了,那个家离不开大哥,大哥也离不开那女人。既然如此,为何不和她结婚、把她娶回来呢?面对家人的吵嚷,老姜只是摇头,离不开和结婚是两码事呢;娶回来中,可往哪放?大哥不行哟……再者说,就那大块头,谁看着都眼晕,骑车带我就和带个孩子差不多,那车骑的,比摩托车都快,不信老三你一会儿骑车送我,到公路上和她比比。老三笑道,越说越邪乎了,快拉倒吧,自行车再快也比不过摩托车,我看你是让那女人给吓怕了;其实女人大块头并不占什么优势,男人小块头也不算什么缺陷,关键夫妻二人得找到契合点,你用你的智慧去弥补身体上的不足,难道这不是最佳搭配?老姜苦涩一笑,心想,站着说话不腰疼,咋就不理解大哥的苦衷呢……
回翠云家的路上,老姜牢骚满腹,难免要发泄一番,翠云没搭理他。回到家里到羊圈一看,四只羊羔欢蹦乱跳,正在母羊肚皮底下拱奶吃。老姜才又开始不高兴,问翠云你这是唱得哪出呢,叫我回来明说不就得了嘛,还撒这么大的谎干啥。姑娘瞅着老姜露出歉意的微笑,意思那谎是妈让她撒的,不撒不行嘛。翠云的脸始终冷漠得像挂了层霜,不撒谎能调动你吗?在家待得可怪老实的,净惦记看你兄弟媳妇了,你能看出啥来?变成你的呀……于是她向老姜发出最后通牒,以后每年都这样,回家看看就抓紧给我滚回来,愿在这干就干,不愿在这干就走人,我绝不拦着。你可以晚撒几天羊,但决不能擅自离岗,一旦有急事我抓不着人咋办?我家要吃有吃,要住有住,难道还养不起你?说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过年买那么多好东西,冰柜里放不下,趁着俩孩子也在家,不抓紧吃吃坏了咋办?还有林会一家三口,为羊的事没少替咱俩费了心,咱不得请人吃顿饭呀,你回来好替我陪陪他们不?
原来如此!看来家没个男人就是不行啊,请人吃饭还得找人陪。于是老姜连连点头:“是是,主子您批评的是,我不能擅自离岗,不能待在家里不回来……听您的口气还打算长年用我?我一定努力,好好干……林会一家是得请,两口子人不错……陪吃陪喝更是美差,长年干才好呢……”
翠云憋不住笑了:“瞧你这德兴,没别的能耐,就长了个吃心眼子……”
随着年后对林会一家三口的回请,年就算过完了。
正月初八一大早,姐弟俩便背起书包准备返校。高考和中考都同等重要,正是抓紧时间的复习阶段。翠云在按个嘱咐,老姜坐在一旁羡慕地瞅着这娘儿仨。女儿嫌母亲太啰嗦,说妈,别嘱咐了,我到学校好好复习就是了,还有半个学期的冲刺,保证给您考个好成绩得了呗。翠云说,妈不要成绩,成绩是以前的事,妈只要一张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女儿嗔怪道,没有好成绩哪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呀?您咋什么都不懂啊。老姜插话道,你妈这是一步到位,过程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妈只要结果。小霞说,那好吧,我尽量往回拿吧——要一旦拿不回来咋办?翠云说,那不可能,我闺女若拿不回来,那谁都别想拿,证明全中国的大学都关门了。女儿说,我说是万一拿不回来咋办,您对我的期望值也太高了吧……翠云说,拿不回来好办,立马找婆家嫁人,就算我没生过你,牵两只大绵羊算是陪嫁,也算我对得起你;想待在家里啃你妈?没门儿,我嫌碍事。
“何尚就陪送两只大绵羊呀……那我还是努力吧……”女儿说。
翠云笑了:“哎,这才是我闺女,来,让妈抱抱,稀罕稀罕我闺女这张小圆脸儿,我闺女肯定行!”
母女俩抱在一起,翠云深情地在女儿的脸上吻了一口。
老姜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大军看不下去了,说姐,你都多大了还让妈抱抱……您俩贱不贱啊……不就上个学嘛,咋比昭君出塞还麻烦呢。姐说,滚,横是你没和妈在一个炕上睡觉。大军说,我没和妈但我可和姜大爷一个炕上睡觉来,我寻思没有羊骚味儿熏着,这个星期我到底还能不能睡好觉,您说是不姜大爷?
老姜惨淡一笑,一时难以言对。
翠云骂:“这小瘪犊子,说话咋还没大没小、没老没少呢。通着矬人不许说矮话!”
老姜说:“其实侄子说得也对,刚熟悉了一个环境,又到一个新环境,肯定不习惯,姜大爷不也照样被你的臭脚熏了这么长时间吗?适应适应就好了。”
翠云说:“霞子你快听,一对儿臭货……”又对儿子,“好,我不和你贱,你说你该咋着吧,下半年就中考,也下个保证。”
“要考就考红旗,别的没意思。”
“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暂时不要,奖状得不得?”
“那有啥用啊,我不和我姐似的,奖状贴满墙,完了还不是扯下都烧了?”
“那是荣誉,好孩子的表现全体现在那几张奖状上。”
“过年放寒假我还又得一张呢……”
“拿出来我看看?”
“撕了,走半道就撕了……”
“咋还撕了呢?你个不争气的玩意……”
“我看着来气么,为了那么一张破纸,我受多少罪……”
“嗨?你个小瘪犊子,那也是我的荣誉,你许不是没得吧?”
“不信拉倒。”
“以后都给我拿回来。”
“以后也不往回拿,家里那张也让我撕了……”
“我说我和你姐怎么也找不着呢,原来让你撕了……翅膀硬了是吧?不听话了……好好,算你小子有种,我信你这回;只要你好好学习,奖不奖状无所谓,反正一开家长会我啥都知道。下次家长会老师要夸你,要啥妈都给,不但让你吃饱,还保证让你吃好。如果还像以前似的,甭说吃饱吃好,小心你身上这张小嫩皮吧你就……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你姜大爷说的……”
老姜插话:“应当是古人说的。”
“无论谁说吧,反正都是人说的,大概意思是,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好好念书。你姐姐书念得再好,官做得再大,早晚也是人家的人,妈不在乎,妈只在乎你,只有小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妈……”小霞不高兴了。
“和你弟弟说话你少插嘴。”翠云拦住女儿,又缓和了一下口气,“所以说我儿子必须好好学习,将来你姐姐被哪个瘪犊子领走了,你又给妈领回一个来,看那有多好!你若不好好念书,看你姜大爷没?那就是戳羊屁股的命,没多大出息。”
“妈,咋说话呢。”小霞又喊了一嗓子。
老姜苦涩地笑笑:“闺女闺女,拉倒拉倒,你妈说得对,别和你妈犟嘴。老师讲课手里还拿本书呢,你妈教育你弟弟,没个反面教材可难行。”
翠云一指老姜:“听见没儿子?这就叫人物,不但羊屁股戳的好,而且还脸皮厚,能屈能伸,谁埋汰都不在乎……”
“我还咋在乎?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呗……”老姜嗫嚅道。
“好了好了,钱都带好没?带好就走吧,看耽误坐班车。”
“老妈万岁!”
大军上前抱住母亲。翠云拍打着儿子的脊背,还是儿子抱着实在,一点都不隔心。
姐弟俩走了。
这时老姜才开始抱怨:正月初一你就把我给招来了,这扣上夹板儿又一年啊……
翠云安慰道,别抱怨了,大军走了,晚上那屋就你自己,酒喝多喝少没人管你,早晨早起一会儿晚起一会儿也没人去打你的屁股,随便骨碌着睡吧。老姜一面往外走一面嘟囔,问题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可睡不了懒觉呢……
他也到该撒羊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