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过去家里穷,父母去世时没给老姜留下任何东西,三间破土房便是他从父母那继承下来的唯一财产。如今他长年不在家,这三间破房壳勒便闲置下来。为避免这三间破土房坍塌、断了烟火,家里的哥儿仨和妯娌们一商量,决定把它利用起来,待老姜回来后再给他腾地方。究竟怎么利用?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如今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处大院落,住着砖瓦结构的大房子,甚至是二层小楼,简直就是小别墅。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宽敞明亮,住着舒适。冬天一到,还可以用自己的锅炉取暖,谁会看中那三间破房壳勒呢!一家人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绝妙办法。其实庄稼人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悠闲,一年四季没有闲着的时候,只要你想干,到处都是活计。地里的活干完了,还有许多家里的活需要干。特别一些室内活,完全可以挪到大哥那三间破土房里,譬如选豆种等,于是那三间破土房便派上用偿,也可作为家里人的休闲娱乐场所。诸如此类的活到谁家都嫌麻烦不愿意要,唯那三间闲置的破土房子没人干预,架着炉子烘烘屋子就可以下手干活,走时把房门一锁还不用收拾,有些家务事大伙还可以坐到一起议议。
这主意不错,怎么决定就怎么做!
因此早饭过后,一家人都主动往这里聚,二姜两口子首先把半麻袋豆种用推车推到这里来,地中间用木板搭了一个长方形的平台,平台上铺块大塑料布,豆种哗啦往平台上一倒,一家人便围在平台前选豆种。这家人除老姜的三个弟弟外,还有老姜的二弟媳、三弟媳和四弟媳,晚辈二弟的儿媳妇小惠也在其中。一家人有说有笑,还算和睦。每人的怀前都放着个塑料盆或麻丝袋,选完他家的再选别人的。
话题是从贺姝找大哥要钱、而又没要回来提起的。
二弟媳突然问贺姝:去大哥那拿回钱来没?贺姝说,拿回钱?看大哥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吧!大冷的天,连口热乎水都没喝上,那娘们儿真抠真会说,不吃饭也能送你二里地,净和她扯闲篇了……甭看没拿回钱,倒还搭了两百多块,给大哥买了件防寒服、一双棉鞋和一顶帽子。二弟媳一听笑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呗?其实大哥那钱你不用急,早晚都能要回来,存在你折上还不都是你的?贺姝眼皮一撩,我可不想占用大哥那点钱,大哥的钱来得也不易,另外,看大哥那架势,今年的钱恐怕用不着我给存了,全答应借给那娘们儿了。二弟媳问为什么,贺姝唉声叹气道,那娘们儿俩孩子,明年一个考大学,一个上高中,急等着用钱。四弟媳插话道,咋还借出去了呢,我还想让大哥给我捯两个呢,我用钱的地方也多了。四姜听不下去了,说媳妇,嗨嗨?免开尊口,咱也不是没钱,你捯大哥那点钱有啥用?四弟媳说丈夫,没用我也捯,打麻将输了还看点儿来呢,放那娘们儿手里算怎么回事。四姜问贺姝,三嫂,那娘们儿没说不还吧?贺姝说,这我可没问,也不能问,人俩的关系那么好,我看存她那比存我这都放心。二弟媳说,两码事着呢,老三你也别充好人,存她那和存你这就不一样,俗话说桃不好杏(姓)好,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就是存我这也比存那娘们儿手里强,也安全,一旦那娘们儿坏了良心、赖账怎么办?不把大哥给坑了吗?贺姝一听有点不愿意了,咱姐儿们一般长的地头,存我这和存你那不都一样吗?这你也争。二弟媳道,那赶明儿咱俩换换,我给大哥存着,你要钱的力度不够,只要欠咱的,看我怎么给你要。四弟媳又搭话了,二嫂,咋还又存你那呢?好事不能老从上往下排,应从下往上排……
女人们叨叨起来就没完,只有侄媳妇小惠一声不吭。
四姜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三位,听我说,不要把人看得那么坏好不好?从将就大哥这点上看,我觉得那大姐要比你们仨都强,人家只是借,不没说不还吗?再者,从下往上排这有小惠,从上往下排是大哥自己,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争来抢去?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都是见钱眼开的臭老娘们儿……
“哎?老四,你咋还骂人啊,连他媳妇都骂啦……”贺姝尖叫起来。
“就是。”四弟媳打了丈夫一拳,“等回去再给你算账!”
女人们又吵吵开了。
老四也不在乎:
大哥有两个钱你们看着眼红了,大哥数九寒天给人付苦放羊你们咋没看见?当初分家的时候,你们谁谁都不愿把大哥划在自己户头上,这是事实吧?最后抓阄,让三哥把大哥抓到了,三嫂连哭带闹好几天,险些没把三哥给煮吃了,这又是事实吧?认为大哥是个废人、累赘、又不到享受五保的年龄,即便到享受五保的年龄,那两个钱也不好干啥……把大哥逼得东奔西跑,实在没办法,才到外面揽了帮羊放。好在爹妈临走的时候给大哥扔下这三间破房壳子,大哥回来才有个窝儿趴,否则非住露天地不可……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事实?你们还吵吵啥?所以说,今后谁也不准在大哥的钱上打主意,你们不怕丢人,我们哥儿仨还怕丢人呢;在此,我还要补充几句,虽然三嫂差点把三哥给煮了吧,但毕竟没煮,大哥的衣物等项全是由三嫂想着给买的,你们两个想过吗?即便我和二哥都有那想法,也作不了女人的主,因为我们都是怕妻懦夫……所以,在此我要代表我的三个哥哥谢谢三嫂,提前给您拜个早年。
说完,四姜起身,恭恭敬敬给贺姝鞠了一躬。二姜和三姜在老婆身后偷偷向四弟竖了下拇指。
贺姝得意地瞟着眼皮笑笑说,还是老四会说话,电视上不讲过嘛,这叫胡萝卜加大棒,有奖有罚啊;可是,胡萝卜嚼着挺甜,大棒的滋味却不好受呀……趁着家里人全,我倒要倒倒我这一肚子的苦水,不然得委屈一辈子……当初抓阄把大哥抓到手的时候,我是闹过,恨不得一刀把你三哥的手给剁了,总觉得大哥放我们家户头上是个累赘;一翻户口册子,竟多出个人来,这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成啥了,膈肌得慌……后来我“忽不啦”(突然)就想开了呢,扶老爱幼是咱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虽然大哥不同于父母,但毕竟是个残疾人,我不抚养谁抚养?我不要谁要?所以我就……
贺姝说到这,三姜点了下媳妇的手:别只顾说话,好好干活,连秕子都划拉进去了,现在的粮食贩子,精着呢,一个秕豆子都给你降价……断章取义,竟拣好听的说。
四弟媳接着说贺姝,所以你就不再闹了……三嫂的记性可不如以前的记性好啊,我记得是大哥走了以后你才不闹的,大哥在家你还闹……说话间又挺了一年,大哥把第一笔钱交到你手里,你才关心他的生活、给他买衣服什么的对不对?
四姜横了眼妻子:怎么说话呢?吃枪药了?
贺姝不在乎地歪了下头:老四你也是,就让你媳妇敞开心扉说嘛,不然回去更得挨收拾,权当童言无忌。这叫心底无私天地宽,谁还在乎一两句话的诬蔑和闲言碎语?可是,大哥得重感冒烧起膀胱炎那次,两三天撒不出尿去,还不是我们家老三骑摩托车带大哥去的乡卫生院?一住就七八天,那大忙忙的,一个顶俩,你们咋都不去?就知道闷头干自己的,连头也不敢抬,生怕粘上你们谁似的。
四弟媳马上反驳,三嫂你说这话就有点昧良心了,大哥的病是我们家老四先发现的,大哥不是心疼钱、不愿去住院嘛,怨谁?生说喝碗姜汤发发汗就好,结果还是不好,这才气得我们家老四上山干活不搭理他。
二弟媳一听又不愿了,照你们俩这么一说,你们都对大哥有功呗,看来也没我们家老二什么事啊。今天咱是干活还是比功劳揭短啊?要比功劳揭短这活儿咱先停停、别干了;比功劳我们没有,揭短我们没花大哥一分钱,那就比呗……就大哥住院那次,我说到医院陪陪大哥,替替老三,是你二哥不愿去啊,我一个做兄弟媳妇的又不方便,对不老二?他说让老三在那陪吧,到时候咱帮他干点活不就得了嘛;老三你说,我和你二哥帮没帮你们干过活?
老三赶紧点头称是:干了干了,我不能昧良心。
二弟媳接着说,另外,你二哥天生胆儿小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干活儿碰条毛毛虫都得绕出半里地去,一进医院就腿发毛,特别晚上。在家连门都不敢出,何况是医院啦!撒泼尿都得我跟着,说怕鬼,你说这世界哪来的鬼呢……爸死那时候在医院陪了不到四天床,回来就吓破胆了,说一闭眼就看见医院死那老头在地下站着,晚上睡觉生往我胳肢窝里钻……
三姜问二哥,有这么回事吗?
二姜厌烦地皱了皱眉:别听她瞎胡说!
二弟媳又对丈夫:姜文广,你敢抠屁股眼儿对天起誓?敢说没这回事?
二弟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算是默认。
“承认了吧?所以说,大哥残疾了,再把你二哥吓出个好歹来,你们哥儿四个可就剩俩好人啦。我不能因小失大、成为千古罪人,还指着你二哥过日子呢……”二弟媳又道。
二姜又是抿嘴一笑,这是媳妇对他的褒奖。
二姜是个老实厚道之人,他的脾气全然不似两个弟弟那般火爆,且很少言语。而今天,他倒要谈谈自己的看法了。于是他做了最后总结,其实呀,既然咱们一家人凑到一起了,有些事还是趁此机会摆在明面上议论议论好,大家畅所欲言,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看就怎么说,一家人没啥不好意思的,省得互相猜疑、互相嫉妒,总的说咱们都对大哥不错。至于大哥本人,说残不残,说不残还干不了什么重活,就那小身量、小玩意了;就那小剂子,你还要求他干什么?只能写写算算、放个羊啥的……但你得承认,大哥是咱们哥儿几个中最聪明、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五岁就初中毕业了,然后考上了中专,就因为体检没过关,所以给卡下来了……十六岁给生产队当会计,全公社的领导谁不知咱们大队、咱们小队有个小姜会计?他曾经两次参加过全县三干会的汇总,那珠算杠杠的。可惜他的身高始终停留在十一二岁孩子的基础上,没长……现在大哥揽了帮羊,苦也好,累也罢,起码能解决他自己,不会成为咱们的累赘。从这方面看,咱们应当庆幸。如今大哥已过不惑之年,渐渐变老了,单凭从照顾大哥这点上看,老三老四你们俩要比我强。但我相信,随着国家的惠民政策越来越好,对残疾人的政策也肯定越来越优越……
二姜声音有点哽咽,说到这,他突然停下不说了,妻子回头瞥了他一眼:
“看我们家老二,还动了真情了,两口子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他有这么高的水平,还会作报告呢,在家打草稿来的吧!说,咋还不说了呢?大伙都等着听呢……”
说着,她起身,按门口检查了一下质量,发现女人们的活干的还算可以,男人们的活普遍干得粗糙,也包括自己的男人,于是她端起男人们的盆子哗啦一下倒进大堆:你们这是糟蹋我,重新给我挑,愿意干就干,不愿干都滚一边子去!去去去,都给我滚!该干啥干啥去!
这正是哥仨巴不得的事,让张飞绣花,他哪有那耐心呢。于是哥仨一丢眼色,齐刷刷起身走了。
到做午饭的时候,哥儿仨又回来了,老四向妯娌三人宣布一件事,刚才他们到二哥家商量一下,快过年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把自己的房子装饰得漂漂亮亮,粉刷得干干净净,唯大哥这三间破房子像个猪窝,让人看着也难受,因此他们决定:咱们三家出钱,把这房子装修一下,给地面铺铺瓷砖,墙和顶棚抹抹灰,再刮刮大白,还有门窗也换换……甭看这点活儿不咋起眼,起码得一万五千块钱!均摊是每人五千……仔细又一想,五千块钱放在咱们谁身上也根本不算啥对吧?因此就这么决定了!这叫好酒的不入茶房,谁让咱们、特别是你们几位领导,光着屁股眼儿回娘家,好来呢?过年了嘛,辞旧迎新,大哥回来也高兴高兴,他走了咱们还到这里来,想玩就玩,不想玩放这空着也没啥毛病,一旦大哥领回个大嫂呢?那就更好了……
“这又是谁的馊主意?老四你吧!”二嫂问。
“给猪八戒准备洞房,贴谱嘛……”贺姝讥讽。
“这咋还无缘无故又出饥荒了呢……”四弟媳嘟囔。
三个女人又吵吵一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