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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牧羊人之后,两人又跟随乡道前行了许久——真是信了那个大叔的鬼话!他自己骑着马车不觉得累,骗外人说什么“很快就到”,结果后程就突然变成了上坡路……

没有高楼巨厦作为阻隔,深野……这里的蓝天与绿地真正的诠释着漫无边际,两种分据上下的色彩统治了世界,给背景板填充着虚幻的滤镜。

山川河泽化作单调的色块,方向的边界都已模糊不清——于是眼睛也成了一种欺骗,视野尽头的渺小村落看着很近,真实距离却要远超预计。

大概有体感上的一个多小时,也终于是真正抵达了锈村。

“到了…你还好吗?”

罗得虽然是富家子弟,但有着侦探梦想的他平时注重锻炼,身体素质很好,所以这具躯壳里的艾伊只是稍微有点疲惫。

而身边的亚伯兰显然有点顶不住强度。

面露几分嫌弃,悄悄把亚伯兰勾在自己脖子上汗津津的胳膊撇开,艾伊调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给这个面色发白的年轻人手里塞了个水壶:“我还帮你拿着包呢……”

“多谢。”亚伯兰仰头痛饮,也顾不上礼节,用袖管擦了擦嘴角,默默把水壶塞回自己包里,再把上面的帆布扣紧,语气幽森,“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不乱翻我的东西。”

“抱歉。”艾伊真诚道歉,再把背包还给对方——他刚才确实趁亚伯兰不注意,悄悄翻看了人家的私人物品,虽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副本收集癖”,但干的事儿终究不太妥当。

他眨眨眼睛,开始转移话题:“伱不觉得这个村子……不正常吗?”

与艾伊想象中的场景不同——这个小到几乎不被伊苏承认的村落,并没有给人带来破败,荒废的观感,反而生机勃发……是某种衰败却不萎靡,渺小却不熄灭的奇异生命力。

“锈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亚伯兰喃喃自语,“一点都没变。”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展开话题,却欲言又止,在艾伊饶有兴致的目光下,默默迈开脚步。

“继续说呐?”

扭头瞥了一眼身后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亚伯兰重重叹了口气,自暴自弃的开口,“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这里,我们脚下站着的这块土地……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故乡。”

艾伊致以微笑,然后安静倾听。

有个古怪又不熟的同行者在身边,似乎触发了亚伯兰的某种表达欲,此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话终于变多起来。

他用自语的口吻陈说着:“从我记事那会起,大概二十多年前,锈村就是这副模样,当然……那个时候还不叫锈村,这个村子曾经有个更古老的名字——阿格迪乌,在当地传承下来的往旧语境里,意为‘比邻天空之所’。”

“比邻天空之所……”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听众,艾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表现出思考的神色,“很大气,很美好的寓意。”

“哼……”亚伯兰不可置否,看起来却不太认同,他语气戏谑,“也只有听起来有韵味了……现在回看,锈村才是这个地方最适合的名字,一切都跟生了锈的粗铁一样,生硬,呆板,一滩凝固的死水……”

他深呼吸,眼中闪烁不甘,继续道:“从我出生,到六年前离开这里,再到现在回来……毫无变化,你懂吗,这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连钢铁都锈烂的时间,这个该死的村子却还和开始的一样,那么的,落后,蒙昧,陈腐,淤烂……”

“你很讨厌这里。”

艾伊若有所思,继续环顾周围的景色:锈村没有关口一类的布置,于是骡马来往,木车把泥土碾成细碎的尘砂,人们将毛皮、香料、熏肉一类的初级加工品,用这样原始而缓慢的模式,运送到这所古老的村落深处,仿佛会一直延续到时间的尽头。

艾伊一时间有些失神,轻声喃喃道:“即使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亚伯兰并没有沉默太久,吐出一声干净利落的“对”。

“对,我就是讨厌这里……”他说道,然后无声捏紧拳头,“在新敦灵,经常会有新的变化,每天出门……都是一场期待,我体验过心灵高歌,生命鲜活的时光,如活泉升涌的喜悦——这才是世界应当呈现的样子……”

唔……

年轻人,喜欢变化和发展,倒也很正常。

但这个村子,却着实有些古怪了——在外界大环境都已经步入大工业阶段的开拓时代,却仍保留着原始朴素的生存模式,从亚伯兰的话里分析……这样的情景,可能已经持续了数百年。

这就是传说中的去城市化?

或许,有什么力量正在阻碍它的变化。

艾伊静静思考,然后轻声问道:“可这里的居民,看起来并不和你所说的一样死板凝固,我看到他们的欢乐——每个人都在很认真的生活,似乎是享受这份迟钝与缓慢……”

甚至不需要睁开洞见之目,艾伊就能从那些村民的身上感知到切实的“活性”,他们享受着这里的生活,并为之付出热情与努力。

“这就是最让人恶心的一部分……”亚伯兰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似是迷茫,厌恶,无奈与妥协混合在一起,“我真的受够了这种原地不动的‘努力’,实在虚伪到极点……”

“或许吧。”艾伊伸了个懒腰,用丝滑的方式打断了亚伯兰的控诉,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在更进一步探索这个地方之前,他无法评价“停止”与“前行”两种思潮的优劣——前提是其中真的没有神秘力量的参与。

怎么感觉…锈村的水好像变深了。

使劲晃了晃脑袋,艾伊把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驱走,使用最擅长的胡思乱想来转移注意力——刚才好像提到了“水”,艾伊发现,锈村好像是个建立在水面上的村庄。

高大的木质风车,还有建造在河边的水轮,这些随着风与水摇晃的巨人似乎就是锈村的动力来源——村子被建立在河边,沿着水路排列着磨坊,工匠铺,制皮场……

“从高山的源头流出,它叫伊洛河。”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想法,还无法引动艾伊的共鸣,亚伯兰也是停下了观点的输出,无奈的给他当起导游:

“我们脚下的这条河,伊洛,「大河」的四条分流之一,从天空背面花园流出的恩惠,据说,它的河床下埋藏着黄金、宝石与芳香树脂——或许是真的,更可能是缥缈的传闻,但也没人在乎……”

“大…河?”

其他的话没有引起艾伊丝毫的波动,但在听见这个词汇的时候……似有莫名的灵光绽放。

具体感受,就好像刚过了个“灵感check”一样。

-大河……

他更用力的晃了晃脑袋,困意反而更粘稠了……

第二次在颅内重复这个词,某种奇异的知觉就越来越浓郁,像是把头埋进松软的奶油蛋糕,连血管里一时间都充满了甜腻的气味,红液似膏蜜般缓慢流淌,逐渐凝固。

艾伊掐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软肉——

尖锐的痛感过后,怪异的知觉很快散去,就和他刚刚进入伊苏时第一次目见“骄阳”一样……除了初见时的瞬息震荡,再无任何遗留。

-我似乎,又接触到大佬了。

在“失散”的秘史中,即使触碰到伟大之物,残响也只能用最最微弱的方式给他带来一丝悸动,就像近火的绒毛会蜷曲,近针的眼睑会闭拢——与应激一样的细微敏感。

这里是捕捉秘密最好的场所……甚至不需要付出躁动与恐惧作为代价。

他幽幽开口:

“亚伯兰,村子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存有很多藏书?最好是那些比较老旧……”

“有。”

亚伯兰几乎是在瞬间停住脚步,同时间抬头,艾伊跟着他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所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小型教会……或者说礼拜堂更合适一些。

-这种小村子里还有教会?

亚伯兰的目的地似乎就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扣动刷着白漆的木门。

很快,只过去不到一分钟,一个老人就从教会深处缓步迎出来,皮质长靴踩着琥珀色的木质地板,奇怪的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欢迎。”

他的声音沉重而平和,没有本地人对通用语的生疏,娴熟且自有韵味,优雅的口音像是老式的管风琴,被很自然的嘶哑感包裹,却莫名能让人放松下来。

“请随便坐吧,今天不是礼拜日,很少会有信众前来,大家都很忙。”

老人轻声道,朝两人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打扰了。”亚伯兰轻声道,然后拉着艾伊往礼拜堂内走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礼拜堂虽然面积不大,但该有的装饰还是一应俱全,琉璃穹顶与彩色玻璃花窗,洁白的墙面与明亮的采光——将琥珀色的地板照的光彩鲜丽。

刚才那个老人,穿着宽大的洁白外袍从内殿重新走了出来,他的装扮严肃且庄重,却又在他慈祥面容的映衬下,凭空添了几分亲切感。

他的卷发与短须都似羊毛般纯白,看着面相已经很苍老,只能从依旧温润的五官依稀看出他年轻时的俊美。他高瘦的身体立得很直,纹丝不动的脊背与宽肩,像枯朽却还伫立在大地上的古松,坚硬挺拔。

“卡戎…冕下。”亚伯兰往前一步,轻声开口,然后就站在老人,柔声道,“我回来了。”

卡戎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好,从现身至今,还没有完全睁开过眼睛,只从眯着的眼隙里隐约露出一抹的深红的瞳色,透过鼻梁上的无框镜片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孩子…你的名字曾被上主听闻过,所以我记得你,格恩?对吧。”

卡戎微微睁开眼睛,那是一对深红色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干涸的血迹,和充满活力的鲜血不同,是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再也无法流动,只余下沼泽般凝固的事物。

“对不起…”亚伯兰低下头,眼神躲避,“我已经……从那个家逃了出去,我丢掉原来的名字,我也忘掉了它,现在的我……亚伯兰。”

他抬起头,用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卡戎,重复了一遍:“冕下,我叫亚伯兰。”

卡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是摇头微笑:“小格恩,你长大了……你以前从不会管我叫冕下,你最讨厌这个词,你喜欢拉着我的礼袍白边,在我耳边喊我卡戎爷爷……”

亚伯兰的呼吸肉眼可见的急促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从堵塞的喉咙里发出来。

-这是欺负小朋友啊……

艾伊一眼就看出这个老头话术段位极高,一轮反击就快把亚伯兰打自闭了,现在不管小年轻想要说什么,也不管是闲聊还是正事,永远会被卡戎的“超级加辈”压上一头。

一个神神秘秘的老家伙……

不过,艾伊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别的东西转移走,在这所小小礼拜堂的四面墙壁,陈放着四幅精心雕琢的壁画,艾伊不自觉的迈动脚步,走到一幅画像跟前。

他朝周围指了一圈:“这些…都是什么?”

卡戎也不再和面红耳赤的亚伯兰探讨名字的意义,朝着艾伊露出微笑:“我很乐意见到这样的场面——从外面到来这里的年轻人,愿意聆听上主的教诲……”

他转过头,把洁白的长袖子背至身后,随即朗声道:

“神明是世界最初的主人——我们知道有四位先于人类的神明,祂们是「最古老」的,祂们的存在仅仅稍迟于世界,祂们从第一道光,第一缕风,第一滴膏蜜,第一颗木石的出现起便迎来生辰,时间从祂们之后才开始流淌,并被赋予意义,祂们要早于智慧与生命。”

-最古老的神明……

艾伊默不作声的看向第一幅壁画:

一望无际的大地之上,比山脉还要雄伟的巨物,以目不可及的姿态在世界的尽头伫立——

卡戎平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古老的传说中……一颗参天巨树稳固了大地的形骸,祂的信任让泥土与石头放下了对生命的怀疑,从此,才有活物自浑浊的泥潭里诞出,它们生出各种各样的形态,或四肢或多足,或爬行或奔走,奇形怪状的生灵们聚集在大地上栖息繁衍,颂歌欢笑……”

-这样的形象与描述……

艾伊盯着那颗巨树,默默眯起眼睛。

不会有错的,这就是「弥母」,自己从神木的秘闻里得知的名——那位在「剥宴」的大巡礼中被剥下皮囊,饮干腹液的大母,已经腐烂的心之司辰。

再是,第二位……

熟悉的正圆,这哥们太熟了,跳过。

然后,接下去两幅壁画的构图就让艾伊有些无法理解——

第三幅,是落雨般的画面,雨点尾部拖拽出长长的“拉丝”,用黏稠的质感滴落,交汇出无数错综复杂的线条,像是人体的血管或是脉搏,又像是大地上的河道。

这或许是……「大河」?

而第四幅,也是被悬挂在教会正中的一副:

羽毛,碎影,云与雨与雾,螺团形状的漩涡……所有的意象都互相抽离,却并存于同一处画面,最后被一个不规整的圆形圈住。

这是?

“这位客人,请问可以占用您的一些时间,来为您介绍我们所供奉的神明——”

卡戎的语调高亢一度,几乎是用苍老的嗓音嘶声道,“巨风灵,云雾与风暴的主人,最初的有翼者,回响之王,永远高歌,应许之所,悬于高天的乐园……”

“我等的崇高归处……上主!”

-你的祷辞我很喜欢。

看着面前有些气喘的老人,艾伊歪了歪头,突然有点想笑……

但我的大佬雷达没反应诶——你这个是假名吧?

浪费我感情!

虽然有些沮丧没有得到这位“上主”的真名,但艾伊还是有收获,他至少知晓了“伊苏时代关于神明的秘密”:

有四位“最古老”的神明几乎与世界同岁,在智慧尚未诞生前便已存在,一位生于风,一位生于光,一位生于木石,一位生于膏蜜。

可惜,已经有俩确认遇难了。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时代?

还没等艾伊继续从他这里薅信息,一旁的亚伯兰突然发出轻呼:“卡戎爷爷。”

看到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他先是犹豫了一瞬,然后又闭着眼睛郑重开口:“我的……父亲,现在住在哪里?”

“……”

卡戎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挥了挥手,轻笑道:“你想去找你的父亲?一声不吭的离开六年,期间连一封信都没有给家里寄过……你觉得他会想见你?或者……你觉得他还会原谅你的幼稚。”

亚伯兰深呼吸,没有逃避这个尖锐的话题:“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走,但我会把我的妹妹一起带走。卡戎爷爷,你根本不理解外面的世界……”

“行了……”卡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尖锐的吸气声,再沉默了半分钟之后,才肃声道:“你的父亲,不用去见了,老格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这就死了?

艾伊呆了一下,对于卡戎这么轻易就把一个貌似很沉重的问题说出口而感到惊讶。

他第一时间就去观察亚伯兰的反应……却发现他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仿佛对父亲的死亡没有生出更多感触,反而是……愈发坚定,像从炉中拾出的生铁——

“既然这样。”亚伯兰闭上眼睛,用深呼吸调整心跳,“我更要带走她了……莉莉,我的妹妹,她现在在哪?”

“咚——”

是礼拜台前的卡戎,将原本翻开在那里的一本厚典籍重重合上,他用右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划出一个复杂的祈祷手势。

“上主怜悯——”

他睁开那对暗红色的眼睛,眸光似污血重新沸腾,他一字一顿:“你或许来晚了……”

下一刻,老人紧闭双目,嘶哑的声音似在祷告:“抱歉,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件事,愿上主宽恕我试图隐瞒的心,我无法对一个,自己曾经看着长大的孩子的道出如此残忍的事实……但你却如此坚定,我却只好剖开你的心脏,塞入这颗苦果——”

他说:“你的妹妹,在三天前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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