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几名骑卒护卫着两辆马车,正顶着骄阳赶路。
凌骁驾马行于队伍最前方,看似目视前方,其实心神沉浸在面板中很久了。
按理来说,阵亡士卒的抚恤,一般都是由当地衙门发放。
可还是那句话,咱亲兵营就是特殊,不仅抚恤银要多些,还得多管一些“闲事”。
王陵派凌骁专门跑一趟,就是有些不长眼的狗东西,连这笔银子都敢伸黑手。
旁人他们管不了。
但山字营的将士战死关外,马革裹尸都是妄想,牺牲后他们的家人竟还要受气?
没这个道理!
所以在王陵请示过王玄后,凌骁这个除了打架一无是处的山字营核心军官就被放了出来。
道理谁都懂,但有人就是不听,那就只能把他的耳朵连着头一起砍了。
不管治标还是治本,总得先治一治。
一路未停,凌骁先是带队来到了一处名为袁家沟的乡里。
“袁家沟丈夫战死的贺杨氏一家,现在何处?”
凌骁并不下马,只找了个看着就游手好闲的地痞问路。
后者本来叼了根草窝在墙根,偷眼瞅着往来劳作的大闺女小媳妇,被骑着高头大马,身披轻甲武装齐全的凌骁这么一问,也是有些惊慌地从地上跳起,支支吾吾没反应过来。
“带路!你们几个,去把三老叫来!”
凌骁眼一瞪,厉声骂道:“看逑了看!?还不赶快滚去叫!”
几个同样懒洋洋的街溜子立马蹦起来,唯唯诺诺两声也是立马趿拉着鞋板跑远了,还时不时回头偷瞧一下。
对待百姓和声和气,但对付这种明显腌臜的货色,凌骁自然不给什么好脸色。
更何况出发时王陵可是挨个嘱咐过,哪些地方的人欠敲打,必要时杀人立威都可以!
原因无他。
之前发放的抚恤银,在这些地方竟没如实发到牺牲将士的家眷手中!?
真是狗胆包天,觉得吃完就没事儿了是吧。
凌骁此行,就是要好好清算一下这些烂账!
不一会儿,领路的痞子就将凌骁带到了。
望着里面热闹的场景,翻身下马的凌骁眉头微皱,也是迈开步子跨进了门槛。
小院里摆着四五张桌子,男女老少正觥筹交错,吃喝甚是惬意。
离门较近的几人瞅见了不速之客,也是惊疑地起身,咽下嘴里塞着的鸡鸭鱼肉,开始朝前小声传着话。
不一会儿,全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了。
人们都认出了这一身甲胄,也是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眼神交流,窃窃私语。
“我来找贺杨氏,军中记载,贺荣安娶妻杨氏,育有一女。所以,她们在哪?”
凌骁平静地扫过众人,追问道:“你们,又是谁?”
头颅纷纷低下,视线错开。
场中寂静了片刻,有一老者从主桌那边走来,拱手谦卑地介绍道:“老汉也姓贺,荣安娃子是俺……”
“我不想再问第三遍,贺杨氏和她女儿在哪?”
冰寒的目光让这老人身子抖了两下,再不敢多言,众人也是察觉情况不对,纷纷将视线偷偷移到旁边一系着围裙的憔悴妇人。
那妇人手上还端着盘子,见凌骁望向自己,眼神中闪过慌乱与复杂。
最后只匆匆搁下手中物件,从屋内招出一怯生生的小姑娘,一齐朝凌骁行礼。
“他们是谁?来吃绝户的?”
不等她自己说明,凌骁就提出了诛心之语。
贺杨氏身子抖了抖,眼眶红了但没泪流出,只看了看那老者,嘴唇嗫喏了几次还是没说什么。
小姑娘也不清楚啥叫吃绝户,只是感觉娘亲又伤心了起来。
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拉住娘的手指,小脸一会儿偷瞧着凌骁,一会儿又关切地看向自家娘亲。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凌骁回头,一还算精神的老者带着一溜人跑来,气喘吁吁下被这目光一凝,也是差点没喘上来气。
“这位,这位壮士,老夫袁……
“打住,”凌骁挥手,懒得浪费时间,直接问道:“你就是此地三老吧,能否为我解释一下这场面是在吃谁的席?”
“这,这是……”
袁德汉脸上闪过犹豫,但还是态度恭敬地回答道:“荣安那后生不是战死了嘛,呃,他这几家亲戚寻思家里没个男娃立不住么!就,就张罗着过继一个娃娃,给他家续个后么,您看这……”
“行了,我明白了。”
凌骁不再理会这人,只转过身来,重新问道:“那贺荣安的五十两抚恤呢?现在何处,贺杨氏,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一听这话,那贺家为首的老汉脸色一变,正欲开口却被凌骁的目光堵了回去。
几番挣扎,贺杨氏终于是绷不住了,身子一软就跪坐在地,捂脸痛哭了起来。
凌骁额角跳动,但还是蹲下身来拉过小姑娘的小手,尽量和声细语地问道:“你跟哥哥讲,你爹爹的银子,之前发来的银子,都用到哪去了?
“哥哥是你爹的袍泽,就是一起打战,一起去北边打蛮子的好朋友。你实话告诉哥哥,他们是不是有欺负你,欺负你娘,让你们的日子不好过?”
小手慌乱地帮娘亲擦着眼泪,小姑娘这阵子也过得很难受,眼泪也是捱不住了,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嗯……嗯!他们老来我家吃饭,而且每次都要吃鱼,吃鸡,我们家过年才舍得吃的!而且还说要让那,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来当我哥,我,不认识他……”
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凌骁起身,漠然地看向那畏畏缩缩的众多吃客。
“我兄弟的抚恤银,吃起来很美味吧?有谁敢出来说一句,这些酒席的钱是你们出的,嗯?”
右手扶上刀柄,凌骁最后向那贺杨氏确认道:“你男人参军时候登记过,家中新娶的妻子是逃难来的并州,这边并无亲人了是吧,看这帮人的样子,也没把你男人当族人,没错吧。”
“对……”
贺杨氏仰起脸,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在操劳忧心下生出了皱纹,一双眼再度红肿,只豁出一切,悲泣地恳求道:“大人!田地都没了,钱也只剩二十两,还是他们商量着要以后拿去娶妻用!请大人为民妇做主,请大人为我做主啊!”
深呼吸了一口,凌骁再睁眼时,狭刀已仓啷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