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行者？！”
拉莱尔嘶哑的尖叫回荡在张生耳旁，一丝疑惑闪过他的脑海，随即被抛之脑后。发现下意识喊出的话语真的有用，他不禁又大喊了一遍：
“伦底纽姆！”
涌动的苍白色块再度翻面，然而，出乎张生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一同进入到那个图书馆般的思维殿堂，反而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和原本的贝克街相差无几，只是像水洗过后掉色了一般的场景！
“你果然是梦境行者！”
拉莱尔轻飘飘地悬在空中，漆黑的碎块不停地从他身上掉落，让他周遭的景象呈现出不稳定的模样。
“什么是梦境行者？”张生踩在窗框上，低头看向拉莱尔。
“梦……”拉莱尔没有回话，他感受着苍白色块对他精神的洗涤，伸出沾染了鲜血的右手，闭上双眼，眉头用力一皱，那本古代语言写就的书籍竟直接出现在了他手里。
“这！”张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但拉莱尔并没有带着书籍开始逃跑，相反，他无奈地一笑，手中的书籍化作一团漆黑的云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我还以为只有那些恶心又毫无思想的怪物能在梦境之中行走呢……”拉莱尔喃喃道，忽然，一本厚重的字典出现在了他手里，他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翻开扉页，抚摸了一下自己年少时不羁又诚恳的字体。
【我愿意忍耐无尽的艰苦与孤独，一头扎入遥远失落的古代文明，寻找人类的未来腾飞的根基。——拉莱尔·南丁格尔，1871年9月】
拉莱尔赶紧合上字典，生怕被窗前的张生看到这些字，他挥了挥手将字典丢成空气中的又一团黑烟，抬起头大喊道：
“福尔摩斯先生，这次是你赢了，看清楚我给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
张生眯起眼睛看向拉莱尔，生怕拥有超凡能力的他再搞什么鬼。
只见拉莱尔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突然张大嘴，尖声喊道：
“日后见到这种生命形态的物种，务必保持清醒，不要被蛊惑！”
拉莱尔的眼睛流下两行血泪，瞳孔突然变得扁平而细长，眼球缩入眼眶之中，像蜗牛的突触一般伸长而舞动起来。跳动的青筋捆扎着脖子一阵一阵地拉长，直至青绿的皮肤透明到能看到绿色的血液涌上头颅。他全身长出粗短的触须，像蠕动的蚜虫一般蛄蛹着延长，而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堆成一个满是褶皱的巨大圆锥，滴着黏液的底部带着突刺，不规则地向外翻起，围绕着底部形成一圈积蓄着深绿色体液的沟槽。
“……福尔摩斯……记住我……的模样……”
多音节的扭曲呓语从怪物翕动的腹部发出，那怪物痛苦而迷茫地下意识抽动着，像条被剁了头还不停跳动的鱼一般，可悲地嚎叫着。
张生双目剧痛地流下眼泪，精神如遭雷击，踉跄地摔倒在窗口。朦胧的余光中，那吊诡的生物像是腐蚀了他身周的环境一般，挥发着黑色的烟气掉入了现实里，在极速下落的过程中，逐渐变回人形的拉莱尔向湛蓝的天空张开了怀抱，还没来得及展开最后一丝笑容，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炸开一滩腥臭的鲜血。
“呕……”
伦底纽姆被腐蚀的黑洞逐渐被细碎的白块填补完整，张生只感觉大脑一阵一阵地抽痛着，奇诡生物的丑恶形象几乎碾烂了他的固有认知，不停修补自我的苍白色块还在疯狂汲取他仅剩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死了，跪在窗框上不停地干呕着，胸口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像是要从他嘴里逃出去一般刺激着他呕吐的冲动。
这就是有超凡能力的世界？如此邪恶，如此恐怖，又如此可悲！
“喝点白兰地吧，我亲爱的朋友。”
一只温暖修长的大手拍在张生的肩膀上，扶住他的脑袋递了一小杯白兰地在他嘴边。
张生如饥似渴地吞下白兰地，喘了几口气，过了几秒钟，迟钝的精神才忽然醒觉过来，抬起视线模糊的双眼看向身边的人。
那是穿着一身卡其色格子裤衫的人，他臂弯间夹着沾了泥土的手杖，斜斜地戴着猎鹿帽，弯着细长的嘴唇，就像刚从伦敦郊外的田野春游归来般悠闲地勾了勾手：
“来，站起来深呼吸，让你受到压迫的内脏充分摄入氧气，那样会好受一点。”
但张生只是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努力平息着心跳口不择言地问道：
“您，福尔摩斯……您，您为什么会死啊？”
“这是个生物学层面上的问题。”福尔摩斯啊了一声，捏住下巴思考着说道，“客观上来说，被子弹击穿头颅的人一般都会在五秒内停止生命体征，失去自我意识，而被子弹击中心脏的人，大脑活动还会留存一定时间，直至缺血导致的细胞失活或者神经系统终止活动。虽然重复了两次的现实让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在我第一次见到拉莱尔的时候，他用子弹击穿了我的头颅。”
“我不是问的这个……”张生歪歪扭扭地站起，靠在梳妆台上，背后的镜子当中倒映出两人的身影，“福尔摩斯，我从小就很喜欢您……”
福尔摩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扶着窗框看向了外头那色彩寡淡的贝克街。
“我通常将人类的哲学视作无用之物，因此在我的常识里并不存在哲学上的生死观。”福尔摩斯一扬手，一把小提琴出现在了他手里，他用下颌夹住琴，拿起弓点了几个跳音，“如果你问的不是生物学上的生死，那么必定是哲学意义上的生死……”
他闭上眼，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反而拉起了肖邦于1830年创作的夜曲，拉了四个小节，他笑着说道：
“这是降E大调，虽然旋律幽长，富有诗意，但整体音色浪漫明朗，心情平静而悠然。”
张生怔怔地点了点头。
福尔摩斯又拉起贝多芬于1808年创作的命运交响曲，也拉了四个小节，便把小提琴放下说道：
“这是c小调，是降E大调的关系小调，二者之间的音几乎一样，但曲子的色彩内核，和弦进行和结构是完全不一样的。”
张生困惑地摇摇头，“福尔摩斯，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是……”
福尔摩斯抬起手叹了口气：
“亲爱的朋友，倘若生物学上的死因并不能解答你的疑惑，那么我想你一直难以说出口的便是，像我这样一位勇敢、冷静、正直且温情的绝顶聪明的绅士为什么会在枪口下丧生，或者说，死的人为什么会是我。”
他举起小提琴，用手指拨响了一个音符，“这是勇敢。”
他又拨响了另一个音符，“这是冷静。”
福尔摩斯笑着接连拨动着琴弦：
“这是正直，这是温情，这是聪慧。”
“作为这几个音符的集合体的我——降E大调夜曲退场了，不代表这几个音从此就静谧了。”
他笑着拍了拍张生的肩膀：
“这几个音依旧可以弹奏出你——c小调第五交响曲，或者其它什么曲子。因此你喜欢的集合体，也会分散成数个不同的子集，而这些子集，也可以组合成你自己。作为福尔摩斯的我死了，但你喜欢的福尔摩斯并没有死，你喜欢的福尔摩斯可以是我，却并不一定非得是我。我可以是福尔摩斯，所以你当然也可以。”
张生泪流满面地说道：
“我并不确定我能做得比您更好……”
“你不需要跟我相比。”福尔摩斯摘下猎鹿帽，朝窗外丢去，看着飞舞的帽子在空中变成细碎的白块，惊奇地摇了摇头，“每个人面对不同的事，做法都大不相同，但不代表站在那个人的角度上，自己做出的选择就算不上最好了。对于雷斯垂德，那位我愚蠢又善良的朋友来说，不管是喝茶还是喝咖啡都不会让他的举止更优雅，但是不管是晴天还是下雨也不会让他的生活更糟糕。人类都是这样，坚强而独立。”
“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拍了拍张生的肩膀，“我不在之后，你就是自己的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那您会去哪里呢？”张生着急地问道。
“我会存活在无数人的梦里。”福尔摩斯笑道，“除非作为勇敢、冷静、正直、温情和聪明的集合体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死去了，那么‘福尔摩斯’存在与否也就完全不重要了。”
张生讷讷地张嘴，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福尔摩斯拍了拍肩，用力推了一把：
“去吧，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记住，不要磨灭了人性的光辉。”
梳妆镜倒映着的梦中人渐渐地消散，张生恍惚地睁开了眼。
看着楼下倒在血泊之中的拉莱尔无神的双眼和逐渐围绕起来的行人与苏格兰场警探，张生沉默了许久，悲伤、不舍而坚定地自言自语道：
“从今往后，我就是‘福尔摩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