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第45章 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三)

作者:远游书生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10 21: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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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奇怪的客人

拱门之内是金碧辉煌的圣殿。

朱红色玛瑙宝石装潢的巨大窗帷像巨浪之下的水花一般灵动地在大厅跳跃,上面流动着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和拉斐尔的《阿尔巴圣母》以及美术史上最首屈一指的名家的名作。而大厅的另一侧,是同样如巨浪一般的帷幕,不过帷幕上流淌的变成了中式的泼墨山水。顾凯之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至于剩下的,李想便认不清了。

这样如水柱如帷幔的画窗足足有十余面,每一面都是一个国家或者民族最为骄傲和自豪的艺术画作。日本的浮世绘,非洲极具原始部落风格特色的版画,工业时代初期风靡一时的印象派画作,美洲密林中的玛雅文明的雕刻,以及远古时代的化石烙印。如果来到这里的是一个艺术的狂热爱好者,那么李想估计他会走不动道,这些艺术品对于他们就像沙漠中的甘泉一般珍贵,珍贵到一些人为了能看到这些真迹,愿意跋山涉水,甚至付出生命。这才是真正的狂热,可以不顾一切的狂热。

李想对绘画艺术没什么造诣,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具有艺术细胞的人。他曾经有幸学过画画,他的绘画老师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现代派画家。可是在同龄人能够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卡通兔子或者妙手偶得地画出一双宛转着深情的双眼时,他依然只会简单地勾勒一些毫无美感的线条,甚至比不上别人丢在地上踩两脚后再捡起来的废纸上的图案。待别人的作品色彩饱满、形象突出、构思奇巧时,他早已识趣地放下了画笔,离开了画室。都说艺术是心灵的窗户,是观察世界的眼睛。如果这句话是真的话,那么李想必然住在一座不需要窗户的地穴里,而他的双眼早已在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患上了白内障。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当艺术家的,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不适合当艺术家,即便是自以为是艺术家的人也算不上真正的艺术家。如果艺术家真的满大街都是的话,博物馆里珍藏的传世名作也不会有价无市了。所以早点儿放弃,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做法。而且,艺术家是一个贫富分化非常严重的职业,有人路边流浪,有人在巴黎开画廊,有人生前拮据身后尽享荣光,也有人生前就享誉世界,待到富贵日子过惯了,反倒画不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彻底沦为了俗人一个。

而对于放弃绘画艺术这条路,李想从未后悔。

不过,这里的画作好像是活的。透过碧绿晶莹的窗户玻璃,李想可以看到玛瑙石点缀之下一副神话伊甸园作品中美神动人的双眸。那双眸子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画中的维纳斯好像活了过来,用她柔情似水的眼眸凝望着他。那双眸子不像货架上空洞的假瞳,它随光波流转,随水幕闪烁,可是眼眸的深处,始终痴痴地凝望着同样注视着她的李想。她看着他,眼睛记录下他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是那么明媚,同所有天下最负深情的女子一般,似在等待心心念念的爱人,似在痴痴凝望多日不见的情郎,似在回味,似在畅想。李想看得痴了,不禁地伸出了手,想要抚摸她柔软细腻又楚楚动人的脸庞。那一瞬间,一些片刻的、回闪的记忆仿佛从龟裂的大地飞了出来,绕过很多座山峰,“窣”地撞在了李想的心口,像是陨石落在了地球。坑坑洼洼的余烬中,一粒比米粒还要小的种子在轰鸣中成熟,肆无忌惮地在李想的脑海中生长着,很快长成丝丝绕绕的藤蔓,很快便盘踞成参天的森林,深邃得好像要吸纳所有的光明。

“虽然她们看上去是活的,可是她们终究只是一些画,不要太沉醉于纸上的画,哪怕他们看上去是那么逼真。也不要被回忆拴在荒原,那里已经贫瘠得无法在孕育下一株明媚动人的鲜花。”上帝庄严冰冷的话语打断了李想漫无边际的神游,将他拉回了现实。可他明明看到,玻璃窗之内的女子在哭泣,她身旁的鸟儿衔着她的眼泪,种下一株又一株心碎的玫瑰。

“可是她看上去那么悲伤,你为何不愿意停留片刻,为她流下一滴眼泪。”李想的手贴在玻璃上,可是却触摸到了一道冰冷的墙。墙内,光波流转,水波荡漾,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啜泣;墙外,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两个人孤独的脚步在走廊中回响,冷寂又无趣。

“哦,我亲爱的李想,如果要我为每一个女人的悲伤而难过,为每一个男人的牺牲而痛苦,那我的眼泪早已流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我的心也早已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去思考了,因为我每跳动一下,泵出的都是泪水。人的情感太丰富了,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他摸了摸李想的头,走到了一面绚烂多彩的流窗面前,手指轻点,那本就瑰丽动人的画卷就似火烧一般狂热地招展起来。“看到那一副向日葵了吗?”他的手指着一株近乎挣扎着开着的花,“没错,你应该认出来了,那副画的创作者就是画了星空的那个梵高。他也是我的客人之一,一个特别的客人,很有绘画天赋,不过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几乎为零,还有自残倾向。与其说他是艺术家,不如说他是一个疯子。好吧,艺术家都是疯子。他来找过我很多次,有一次在离开前将这幅画送给了我。你知道,他在离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李想对梵高并不算陌生,印象里他是一个在现实世界用画笔造梦的人,也是一个一直在经历挣扎和痛苦的可怜人。他也来过这里吗?是啊,像他那样的绘画天才也来过这里,他也曾经见过上帝,虽然那时的上帝可能是一个叼着烟斗、西装革履的油画收购商。不过,面对上帝的提问,李想只能诚实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他说:‘谢谢啦,这一株向日葵是我在最快乐的时候画的,虽然看上去有一点儿张牙舞爪,不过你放心,她很温柔很可爱的。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就让她陪着你吧。’然后,他留下一句,晚安,祝我好梦,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他不应该来一句,有酒吗?我给你一幅画,你给我一杯白兰地。”

“那是你们印象中的梵高,他歇斯底里的时候,确实很疯狂,酒精,女人,死亡,是他最好的慰藉。可是,他清醒时,大多数时候更像一个久病不愈的病人,说话轻声细语的,整个人给人一种生命在逐渐消逝的感觉,可是每次遇到别人,还是会礼貌地打招呼,如果自己鲁莽或者醉酒后的行为冒犯了对方,他还会恭敬地道歉。他是一个可怜人,没什么朋友,有过一两个,可是后来因为艺术上的争执分道扬镳了。亲人也不太待见他,所以他没和他们住在一起,但是好在他的弟弟会按时给他寄钱,因此他得以托人购买颜料。他也没法拥有一段稳定的恋情,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女人,为了得到她的芳心,她还割了一只自己的耳朵送给对方,可是任谁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么血腥的告白,后来他还被警察抓了起来,送到精神病院待了一段时间。即便是死后,也没有几个人出席他的葬礼。他一生都在挣扎,所以你在看到向日葵旺盛妖冶的生命力时,也能看到他癫狂的神经和他绘画时的痴狂。如果没有画,他早就死掉了。”

“这和我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

“正常人是不能理解一个精神病的,而我可以,因为那时候,我不是一个画商,而是他邻床的一个病人,同他一样,每天都活在镇静剂里。”上帝说道。

李想再此看向那一束绽放着诡异的生命力的向日葵,这一次,他好像看到了向日葵盛放的结局里包裹的悲伤。

“你怀念他?”

“并没有,我只是记得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感情对我来说太多余了。只不过,他死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就开始爱他。活着的时候他被人当做一个疯子,等他死了又被人捧上神坛。活着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死了之后,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要知道,他的画在他活着的时候,送人别人都嫌挂在家里晦气;待他死了,他擦手的纸巾巴不得都可以买一栋别墅。”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很平静的上帝难得有些激动,不过李想不太确定,这一份激动是嘲讽当时的社会,还是为一位曾经的朋友而感到惋惜。

“你后悔吗?后悔没能拯救他?”

“不,我的任务从来不是拯救。而且,他不需要拯救,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而我只是淡然地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发生而已。只不过,他的枪法实在太烂了,又为他徒增了很多痛苦。”

“或许那时候,他想要活下去。”李想说道。

上帝仿佛没听到似的说道:“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这些也都不重要了。而关于艺术,关于艺术家疯癫的人生的讨论却一直在继续。或许这就是艺术,一小群不受社会待见的艺术家画出的作品,成为一大群平庸的正常人众星捧月的珍品,而他们衡量的标准也很正常:一看它够不够贵,足够贵就足够好,二看它是不是看得懂,看得懂就便宜,看不懂反倒贵的离谱。”

“这就是艺术吗?”

“这就是艺术!”上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掷地有声。

在李想为梵高的人生唏嘘时,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上帝都不拯救他的信徒,那谁来拯救他们?”他是个直性子,藏不住事儿,便问了上帝这个问题。

“我救不了他们,事实上,几万年以来,我只干了一件事情——倾听,然后把他们引导到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去。我从来不把拯救别人放在第一位,事实上,我也根本救不了别人。我又不是一个医生,没办法救死扶伤,也没有办法让别人延年益寿。虽然到我这里来的人,偶尔会有个别身患残疾、甚至重病濒死的,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健康的,起码走路、吃饭没什么大问题。而且,他们的伤问题大多不是身体上的,所以我更无能为力了。更何况,医生都不一定能够治好所有人,我又有什么能力说我可以拯救别人呢!真正能够拯救他们的,永远只有他们自己,可是很多人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上帝打了一个响指,李想和上帝的身后多出了两把和走廊的奢侈华贵格格不入的木质椅子,他随后点头示意李想坐下聊。“孩子,千万不要试图去拯救别人,尤其在你连自己是谁都不完全清楚的时候。如果你真的想要做些什么的话,就在别人需要时力所能及的帮助就行了。”

“为什么?”

“哦,没有为什么。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一直是全知全能的神,所以他们认为我理应满足他们所有的祈求。天气异常时,我保佑他们所在的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他们可以丰产丰收;时运不济时,我保佑他们一路气运亨通,让他们遇到可以提携他们的贵人,遇到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一路飞黄腾达;遭遇不幸时,我可以化身深谙宽慰之道的女子,给予他们似水的柔情和关切,并惩罚那些让他们心情不畅的人,把他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在迷茫困顿时,我可以让他们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从黑暗之中递出一缕光明,让他们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他探空端出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他们用他们最贵的银矿为耶稣做了一个十字架,用亮澄澄的黄金为他们的佛陀铸就金身,把神的居所装修得富丽堂皇。每一天的清晨,他们会在最富有深情的牧师的带领下进行礼赞,晨祷的信徒要穿着庄严的服装,沐浴焚香,在充满仪式感的清晨朗诵他们的教义。他们聚在一起,试图以他们的虔诚感化神灵,渴望得到神邸的庇护和圣光的洗礼,一生无病无灾。我曾经见过,一些油头粉面的女人和大腹便便的男人不远万里驱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到一处深山古庙之中求子。他们跪下的时候,脑海里没有神灵,没有敬畏,只有赤裸裸的欲望。而事实就是,那个男的没有生育能力。当然,有时候,他们的愿望也会成真,不过那不是我的杰作,那是一种名叫巧合的东西。我没有看到他们的信仰,只看到了欲望,而欲望只会让我变得臃肿肮脏。不过,他们也不是一点儿好事没有做,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给那座寺庙捐了不少钱,修缮了很多斑驳的建筑,还养活了很多山上的和尚。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哪儿来的。”最后一句话,上帝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们就没有给你重新塑一身金身,或是给你多摆上一些供奉,添一些香火?”李想好奇道。

上帝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缓缓说道:“我说过了,他们之所以跪下,不是因为我是上帝,而是因为他们跪下的那一刻,他们才相信上帝。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求过观音、城隍老爷了,如果这一次依旧不灵验,或许他们还会去拜大仙,或者祖师爷呢。其实,有着功夫,去一趟医院,问题早解决了。”

“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去医院?”

“医院只能医治人身体上的疾病,但是治愈不了人类精神上的疾病。”上帝喝了一口茶道。

“那些没能如愿的人,后来再也没有登上过那座古庙,再也没有。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价值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他们再回来一趟,所以,我从未正眼看过他们。而那些如愿的人,他们来还愿也不是真诚地信仰我,他们只是为了再从我这里求得一些对他们而言有价值的东西。一旦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明天就会成为另一个寺庙的信徒。这些事情,你应该明白。”

李想自然知晓人际之间的利益交换,他曾经狂热地信奉过这样的准则,为此他主动过滤了那些不能给他带来价值的人,成为一个势利之人。不过,代价是他丢掉了尊严,丢掉了他视若珍宝的真情,丢掉了他自己。而击垮他的,是有一天他渐渐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带给别人什么时,他寄希望于他的伙伴会对他不离不弃,会感念过往的情分,可是现实冰冷得有些绝情,结局是他被人不留情面地扫地出门,狼狈至极。那一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虽然来得太晚,可是终究是想明白了。那一天,他想起了一句话,一句他曾经记在脑子里,却从未放在心上的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是他记不清第几次,因为懂的太晚而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就跟瘸子腿好了第一时间丢掉拐杖是一个道理,对吧?”

“就是这样的道理。”

“那谁是真正信仰你的人呢?那些狂热的信徒,那些青灯古佛的和尚和尼姑,还是愿意为你斋戒的穆斯林?亦或者,是那个宅在家里看漫画的小男孩?”

“从广义而言,他们都是,其实连同那些把我当做可以实现他们愿望的全能的神的人也算是我的信徒。神从来不是什么具体的雕像或是金身,他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投射而已,人的希望,人的追求,人的痛苦,人的悲伤,人的所有情绪,汇总起来,抽象出来,就成为了神。而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有的欲望源自于本能,比如吃饭、睡觉、繁殖。有的欲望随着社会的演进慢慢开始脱离生存的范畴,比如从前房屋的作用是为了防御敌人和抵御恶劣的天气,后来变成了寄予安全、温暖和美观的建筑;又比如家庭,从单纯地为了延续基因和种族,变成了需要靠经济和情感共同维系的复杂单位。还有的欲望,来自于被放大的心理的特质,比如贪婪最初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的需要,可是慢慢地满足需要之后,人们依旧想要更多,一方面是出于对未来的担忧的安全的考虑,一方面是他们单纯喜欢占有的感觉,于是一个人想要拥有一片森林,一个人想要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一个人想要难以计数的配偶,一个人想要享受无数人的顶礼膜拜。这些都是欲望。

我本身就是欲望的产物,所以我并不高尚,我没有资格对蛇蝎心肠的人抱以轻蔑的态度,因为正是他们的欲望,组成了我的一部分,虽然那是我常常难以启齿的一部分,虽然我宁愿用刀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割去不愿意承认,虽然那一部分永远和肮脏联系在了一起,虽然衣冠楚楚的我背后满身蛆虫,但是,那就是我最真实的部分。你知道的,有些东西,太过光明,就是太过黑暗,而唯有黑暗,才显得光明来得那么不容易。当被放到一个命运的两端,一切的存在才开始旋转。”说这些话的时候,上帝的神情古井无波,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一个演技相当高超的演员,可以做到背诵一大段拗口的台词还依然能保持着神态的端庄大方。

“所以你想说,你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的,对吗?”

“事实上,我本就一无是处。”

“那刚好啊,我也一样。”李想话语之中没有安慰,像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确实是这样!”上帝说道。

“过分了啊,我可以这么说自己,但是你不能说我。我的自尊心很脆弱的。”李想争辩道。只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争辩没有任何意义。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窝里横的劲儿,用在别的地方,你就不会活得这么窝囊了。”上帝说道。

“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难道不是吗?”

“好吧,确实无法反驳。你是对的。”李想整个身子巴不得都陷进座椅中。

“喝点儿什么吗?不然显得我这个主人没有待客之道。”上帝不想再看李想那副揶揄后挫败的表情,像别人生来就欠他一样。

“有咖啡吗?最好是速溶的。”李想应道。

“虽然我刚才说了我一无是处,但是泡一杯不错的咖啡还是不成问题的,意式浓缩、拿铁、卡布奇诺、美式、焦糖玛奇朵都有,统统是手工现磨的,所以千万不要客气,一杯咖啡我还是请得起的。”上帝说道。

李想听出了上帝语气之外几分昭然的炫耀,罢手说道:“没有的事,只是因为速溶咖啡方便,而且热量高,喝完容易让人感到快乐,其他的咖啡虽好,可是我喝不惯,所以就不必麻烦了。”

“好吧。”上帝也不在谦虚。一个响指之后,一杯香气四溢的奶香咖啡出现在李想的手中。人类的的快乐总是来得那么简单,简单得只需要一点儿热量就可以了。上帝这样想到。

李想不怕烫嘴,端起咖啡来便喝了一口,满足的神情立刻爬满他的脸。“谢谢”,他小声说道,不过想来,上帝应该听见了,所以回应了一个不太客气的眼神,很是骄傲。

“我还有一个问题,明明神的本质只不过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投影,那么为什么会有人因为信仰不同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发动战争,难道就是为了维护可笑的尊严么?”李想问道。

上帝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端坐起身,眼睛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欣赏的神采。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神的本质是精神世界的投影,这其实是一种很抽象的说法,也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意会。而现实中,确实也有人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环境,成长环境,社会经验以及社会的集体认知,拼凑出一个属于他们的理想世界的代言人的模型。可是如果你想要理解俗世之间的关于信仰的争辩,甚至是战争,那你就不能用抽象意义上的概念来解释,你就必须要结合社会对信仰神祇或者说宗教的定位来看。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讲,神只是俗世的一种工具而已。”

“在18世纪,一群流亡美洲的异教徒冒险主义者,还有流放的罪犯,他们在一片新大陆打着神的旗号,宣扬天赋人权,每个人都有自由平等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追逐自己梦想的权利。于是乎,在这种幻梦一般的信仰的激励,我们推翻了英国的殖民统治,最终在那里建立了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而在古代,中国佛教曾盛极一时,因为统治者觉得佛教的教义能够让老百姓听话,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些年信佛教的皇宫贵族,最后结局都还不错,国家发展的也挺好。所以那时候才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说法。可是到后来,当人们不再需要佛教,觉得佛教开始阻碍社会的发展,动摇他们的统治基础时,他们就会还一副嘴脸,大兴灭佛之举。”

“而在不同的阶级,他们所供奉的不是同样一个神。资产阶级所供奉的是那些靠收取电农的租金以及剥削工人的剩余劳动价值的吸血鬼,他们称之为财神。工薪阶层所供奉的是一个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能够把大土豪分田地,大资本家瓜分他们的财产,让每一个人都拥有自由而平等的权利的超能的神。”

“在大人的眼里,神就是能够满足他们所有的欲望的存在,无论美丑;而在孩子眼中,所谓的神,就是在他们危险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拯救世界,维护世界和平我,或是在他们孤独的时候,能够陪在他们身边,同他们玩乐。”

“而在宗教徒看来,所谓的神,就是绝对的不可置疑的权威。他们拥有严格的教义和教条,而这些教义之间有时候功能相似,有时候意义却全然不动,为此他们为了维护自己心中的那份圣洁,不惜大打出手,因为他们觉得世界上的神是唯一的,而不是多样的,丰富的,多元的。所以他们打着维护神的威严的旗号四处诛杀异教徒。”

“对于统治阶级来讲,神具有教化的意义,它可以让少女不去堕胎,让人们不要反抗,让他们注重现实的安稳,让他们知道自己从生来就是有罪恶的,必须不断的赎罪,让他们知道不要违抗神的指令,让他们安于的接受现状。所谓的身体,不过是一个有着威严的大家长而已,大家都听他的,如果违反,便要向他去忏悔,如果得不到原谅,不要去赎罪,而如此种种,能够形成一种良好的社会氛围,让他们那些无能的统治者能够更好的坐在他们的位置上俯瞰这个世界而已。而很多人不知不觉便受到了这种厮杀的洗礼,成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以及听话的奴役。”

“所以这世界其实无非就两种人,一种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利用神的旨意来享受特权的人。另外一种是活在被编织的神的谎言之中,虔诚的侍奉神祇的人。简而言之,要么是把神当成工具,要么是被神的思想占据了自己的意识。”上帝说道。

“可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相信神,正如同我不相信鬼,我总觉得全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只跟一种生物有关,那就是人类。”李想说道。

上帝难得露出欣赏的目光,他冲李想笑了笑道:“没错,神就是人类编织的一个谎言。而这种谎言具有双面性。一方面,它造就了很多狂热的宗教信徒,另外一方面,它稳定了社会的统治,并且让很多人心中有了一个最基本的方向,因为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人生来,他就能够拥有成熟的三观,而信仰能够赋予他们一定的基础的观念的出行,帮助他们更好的成长。”

“可是你还没有说无神论者的事。”李想急切地说道。

“对于无神论者而言,他们想要拥有一个稳定的三观,会更难一些,因为他们没有参照他们必须经过自我的痛苦的挣扎,经历过荒诞和虚妄,从现实之中一步一步发掘自己的内心,并且正确的处理自己与世界,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从中建立一个被称为自我的东西。对很多人而言,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所以他们在此过程中就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者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境地之中。这就像什么感觉呢?就像一个拥有父母的孩子和一个孤儿的区别吧。”

“可是,我觉得做一个无神论者,没什么不好。起码不会被父母所编撰的鬼故事吓到,也不会为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对世界产生排斥。相反的,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可以对鬼神之说,对玄学之说,敬而远之,尊重科学的合理性,同时又重视思维的重要性。我拥有着一种广泛而深刻的自由,这种自由是我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的自由,是我可以选择和相信某个神的教义的人交往,也可以选择不和他交往的自由。”

“是的,理想情况下,确实是这样的。不过你要记住,人可以不相信神祇,不相信鬼怪,甚至可以不相信科学,但是人需要有一种信仰,一种能够支撑你的灵魂去面对现实世界的信仰。”

李想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亦或是,上帝在他的心中掀起了巨浪,让他久久都无法平静。

几分钟后,上帝看着李想开口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当然。”李想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下一秒钟就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懊悔。谁知道上帝会不会叫他做一些羞于启齿的事呢?毕竟,这个上帝和李想所以为的并不太一样,甚至南辕北辙。李想可不是一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写相对论的方程式,也不会问你某种药物的化学结构分析,更不会让你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我知道你不擅长也不愿意做这些。强迫一个人干他不愿意也不擅长的事情,他是不会快乐的。我的要求很简单:你像我发誓!”

“发誓?”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李想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上帝要我发誓?发誓不透露他的秘密,不然就灭我的口?还是发誓一生一世服侍他,供他差遣,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等等!别是叫李想爱上他?太离谱了吧!上帝居然是同性恋!好吧,在同性恋群体中,上帝确实可能是这样的。但他不是啊!

而在李想的思绪在胡乱飞舞时,上帝继续说道:“我需要一个真诚的誓言:确保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不会对我说谎。我知道,你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际上是一个精明的人,说谎对你来说应该不难,而且你也不会有任何负担,不过我不喜欢说谎的人,因为他们总是不那么可爱。”上帝像一个推销商品的人,在循循地诱导着李想放下所有的戒备。

“如果我说,我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把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诉你了呢?”李想笑了笑,打消着上帝的疑虑。

“你的演技并不出色,骗不了我,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隐私会被泄露,我会为你保密的,这是我的职业准则。”

“我理解你的警觉,在你回答之前,我向你致歉,我之所以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是因为我曾经被欺骗过。有一个叫卢梭的人,信誓旦旦地来找我袒露心扉,他说他会把他最真实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于是我相信了。他后来回到了人世间,写了一本名叫《忏悔录》的书,书的开头是这样的‘我从事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此人便是我。’这句话他在我这里也说过,当时我深信不疑,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了一个坦诚的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被欺骗了。他确实说了一些真话,可是他编织了很多谎言用来掩饰他最黑暗、肮脏的行径,他以为他可以瞒天过海,可是他忘了,我知晓他的一切。所以,最后待他即将溘然长逝时,我拒绝了他人之将死的悔过,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撒谎成性的家伙在我面前死去。当然,除了我,没人知道他是一个不说真话的小人,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并把他编撰的忏悔奉为瑰宝。真是讽刺啊,字里行间都教人真实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当然,他不是唯一的骗子,也不是最后一个骗子。但我会一直记得他。当然,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爱迪生,霍金,庞齐……他们的伪装有时候会被聪明人戳破,但大部分都会迷惑他人。

所以,我一直很痛恨撒谎的人,一个谎言可以让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此变得如履薄冰,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让人看到自己脆弱敏感的内心。多么可怕的伤害啊。这就是谎言的力量,像是毒液,像是硫酸,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腐蚀得面目全非。

你或许会好奇我为什么既讨厌别人对我撒谎,还非要孜孜不倦地挖掘别人的秘密。并不是因为我需要靠知晓别人的秘密来活着,我不是你们人类社会中的情报人员,也不是整天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情人,你们的秘密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独特又时常有些乏味的故事。你知道的,我这里从来不缺故事,我之所以愿意聆听,是因为我很无聊。”

李想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住在世界上最豪华的宫殿之中,卢浮宫不及你的万分之一,阿房宫也要羡慕你行宫的华美;这里收藏这全世界最珍贵的艺术品,莫奈的睡莲只为你一个人盛开,毕加索为你毫无保留地展示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你无聊了就能在中国画勾皴擦染点的笔法中静静领略山峦叠嶂之中蕴藏的磅礴深远之意境。你打一个响指,便立马能得到全世界的一切。珠宝对你而言,就像路边的鹅卵石;黄金对你而言,就像笨重的砖块,你拥有着世俗人所羡慕的一切。像你这样的存在,为何还会无聊?无聊不应该是整天惶惶不可终日的俗人的专利么?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看着望不见光明的未来发呆,只有对一丁点儿的物质都患得患失的俗人才会终日庸庸碌碌地为了三斗米而卑躬屈膝,只有那些迷失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牢笼里的、自诩为忧郁和文艺的年轻人才整日把无聊挂在嘴边。你怎么会无聊呢?你可是上帝啊,俗人眼中无所不能的上帝。”

上帝看出了李想的疑惑,所有人都觉得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说自己无聊,唯独上帝不能,于是耐心解释道:“你知道的,我已经好几千岁了,未来还将一直存在下去,只要人类没有灭绝,只要欲望和信念一直存在,只要人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泯,我就会和人类一起活下去。时间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局限和终结的意义,同时也失去了享受和珍惜的意义。你看过不少书,应该会疑惑,为什么明明很多书中的主角在获得了令人羡慕不来的永生之后,却陷入了无边的孤独和痛苦中。我能理解那种感受,那种一个人对抗时间洪流的渺小感还不是最要命的,重要的是你们人类在赋予我绝对的神性、理性和光辉的同时,也把感性赋予了我,所以在他们眼里我充满慈悲,关切每一个需要安慰的灵魂,救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世人。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们已经把情感赋予我了,而我也确实成为了一个集感性和理性为一身的存在。于是我时常感到无聊。

我的确拥有一切,因为我不需要努力和付出就可以拥有世俗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无法想象的一切,我打一个响指,宇宙便在我的眼前。我拥有人类世世代代羡慕和追求不来的永恒的生命,我会一直存在,与宇宙同寿,与万物共生。我能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见完所有的大川大河,第一次遇见或许我会觉得惊艳,可是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我便厌倦了,疲惫了,便觉得世界整日单调不堪。高耸的山峰已经几千年没有变化了,几百年的时间才能把一块石头风化成戈壁滩上碎碎的石砾。当你走得太快时,便觉得这时间太慢了,慢得像一个耄耋的老人,慢得像捧着一壶烧开的滚水,直让人想弃之而后快,让人不忍心催促,又不耐心等待。

所以,那时候我是羡慕人类的,你们的生命不过短短的几十载,十岁之前,孩子在父母的襁褓中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们三岁进入学堂,六岁进入小学,十二岁进入中学,十八岁进入大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学校里学习人类积累了几百上千年的文化知识。他们很疲惫,充满困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还会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让人百般纠结的情感。不过他们很鲜活,他们会因为赢得一个小小的比赛而欢欣鼓舞,会因为一起做了一件并不算聪明的事情而沾沾自喜,会因为经历了一件并不算奇幻的事情而倍感幸福,会因为遇见了一个远远称不上完美的人而自诩幸运。然后,他们在梦想和自我的指引之下,从学校离开,进入更大的海洋,在职业的环境中,一边挣取养活自己的钱财,一边实现自己的价值。在差不多的年纪,他们会与一个自己心仪或是同样需要恋爱结婚的人走进婚姻的殿堂亦当然,也可能是幸福的坟墓,然后做爱,一起生活,在合适的时候生一个两个孩子,成为一个母亲和父亲,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于是,剩下的几十年,他们在孩子的成长中,在生活的琐碎中,一路争吵,一路帮助,一路宽慰,一路支撑着,在相互依偎和支持中逐渐老去。最后在等待消逝的时间中,最后的生命枯萎,苍老的人们死去,他们会成为一张定格在一瞬的照片,一段并不跌宕起伏的故事,一段存在于别人脑海中的回忆,成为一篇或简短或冗长的文字,一个不大不小的印记,一个对亲人和朋友有着特殊意义的符号,最后是一座坟墓,一个墓碑,一段墓志。

这是大多数普通人的一生,从我几千年的阅历中,这里的大多数,虽然也就堪堪过了一半,但是的确是很多普通人再熟悉不过的人生版本了。虽然在他们眼中,这样的故事模板稍显有些平庸,可是在我看来,这是我很羡慕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有油盐酱醋的烦恼,有情情爱爱的纠葛,有梦想与现实的妥协与抗争,有自我的寻觅和超脱,还有简单的幸福。”说完这句话,他起身像前方走去,走廊两旁渐次亮起了烛灯,他像一只萤火虫一样走在昏暗之中,光明在他的背后徐徐展开,而在他前方,除了脚步空荡的回声,便只剩下看不见边际的黑暗。如果每天回家,都要走过这样的路,而且一走就是很多年,那么他的确会感到孤独。

孤独是世上最叫人抓狂的,当一个人置身人群,被人潮席卷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时,他是盲目的,这个时候,他只有脱离无知的人群,才能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才能找到自己的道路。但是,待他发现,离开意味着永远地离开,接近再也不能接近时,他便踏上了一去无回的列车。凡人的终点是死亡,是终结,而上帝不同,他的孤独永恒,且无人诉说,没有穷尽。

李想穿过水幕画卷一般的窗帷,跟了上去。走廊上的烛灯莹莹地闪烁着,摇曳的火舌之下,是半身隐藏在冰冷墙壁之中神情肃穆的黄铜雕像:严阵以待的执剑骑士神色严峻,每一个骑士的肩上都停了一只表情严肃冷峻的金雕,它的爪子像是锋利的匕首,剜入骑士的盔甲之中。他们是这座神圣宫殿最忠实的守卫,在创世之初便伫立在了这里,默默无言地守护着受世人信仰的造物主。纵使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已经逐渐变成了吓人的装饰,可是真正站在他们面前,一种渺小的无力感便从李想的心底油然而生。

他们是否也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天堂呢?金雕是否也像振翅飞翔?

不过下一秒钟,李想的思绪便重新被嵌入墙壁的烛灯吸引,黄铜的灯托之上,并没有盛满蜡油,也没有灯芯,所有的光亮全来自于一只只浑身橘亮色的飞蛾。飞蛾拇指大小,一个个环抱一般簇成一团,振翅之间,光亮如呼吸一般此起彼伏地点亮了漆黑的走廊。与不远处的光幕比起来,就像是从装潢精美的广告牌之下一步步走进了一个藏有烟火和秘密店内。

“我可以抓几只会发光的飞蛾么?”李想问道。他知道,上帝会同意的,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想着要问一句才好。

“当然可以,你只要轻轻对着它们说一声就好。”上帝转过身来,看着在烛灯面前走不动道的李想说道。

“我应该说什么呢?会不会需要一句‘芝麻开门’或者‘快到我的碗里来’这样的咒语。”李想打趣地说道。

“别显摆你无聊的幽默了,快点儿吧,我还要带你到别的地方参观呢。”上帝催促着说道。

眼见自作的小聪明被戳破,李想颇为扫兴,不过他还是走到了烛灯面前,祈祷一般开口道:“飞蛾,飞蛾,到我身边来,照亮我前方的路。”

飞蛾像是受到了感召,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却也不直接落在李想张开的双手中,竟星星点点地落在了他蓬乱的头发之上,没一会儿,李想便成了一颗行走的灯泡。不过李想并不想冒昧地打扰这些已经找到安家之处的飞蛾,他能听到它们翅膀高频震动发出的低鸣,并不闹耳,反而因为空气的流动而有丝丝微风一般的凉意从上往下钻进李想的肌肤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轻盈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明亮的灯光之下,走廊里李想的身影像一个游荡的野鬼,头顶之上还燃烧着曳曳的焰火,在漆黑的空间里显得愈发鬼魅。

“你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这很不符合你在俗世的年龄和身份。不过,你很真实,至少没有在我面前摆出一份老气横秋的样子。”上帝走到了李想的身旁。

“小点儿声,别把我的飞蛾吓跑了。”李想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放心,只要你不发话,它们就会永远停留在你的头上。”上帝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并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显然在暗示李想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

“阿上,你怎么这么心急啊,连等一个第一次见到发光的飞蛾的人的耐心都没有。你不是说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吗?看来时间也没有让你养成足够的耐心嘛。”李想有些揶揄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叫“阿上”这个名字,像在叫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我倒是很有耐心,也可以陪你在这里和这群可爱的飞蛾玩上很久,不过如果你见到飞蛾就是这般反应的话,那我们剩下的旅途,你会没有多余的词藻来形容你看到的一切的,哪怕我知道你比一般的人读过的书要多一点儿。”上帝耐心的解释道。

“没有关系的,如果实在惊讶不过来,我就静静地欣赏。你知道的,有些东西不开口,只需要一个心跳,一个瞬间的震撼,就足够记很久了。我不怕浪费时间的,因为我过去的三十年里,没少浪费时间在很多无意义的事情上。”李想这时候,反倒像一个看破一切的老僧,淡定地说道。

“好。”

“阿上,你知道吗?其实我对你刚才的有一些话,并不太喜欢。”李想像是深思熟虑了许久,转过身来,仰头对着上帝道。“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我也没有永生的能力,所以我无法体会你的无聊,无法体会你的孤寂,无法知晓你的煎熬,也无法同你一样感同身受,就算我努力站在你的角度思考问题也一样。”他终于缓步向前走去,将上帝丢在了身后,“但从我的角度,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可怜人,更不值得同情,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做一个普通的人是多么的辛苦。如你所言,伴随着出生时的一声啼哭,绝大多数的新生儿会健康地来到世界。在父母的保护之下,我们会度过一个欢笑和泪水相随的童年,我们会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学会自己吃饭,上厕所,学着认识各种各样新鲜的人和事物。这个过程并不简单,我们会摔倒,会磕到额头,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不过总体而言,童年会是大多数人一生最快乐的时间段。而剩下的十几年,我们被送到学校,开始学习成为一个现代人应该具备的知识,并慢慢地找到自己未来的方向。不过知识始终是太多了,于是我们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练习巩固,不断地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理解,这个过程绝非是三言两语能带过的,也绝非是快乐的,很多人便是没有完成这一个过程,又没有时间去做他们真正喜欢和感兴趣的事情,从而错过了很多创造可能性的机会。而且,他们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相互吸引于是他们成为朋友,有的人性格不对付,于是永远也成为不了朋友,一些调皮的人甚至以欺负别人为乐,这其中的麻烦事情,又远飞几句话就能概括的。再长大些,人们所学的知识越来越复杂,需要花费的功夫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玩乐,他们成为了知识的奴隶,并且随时会被知识甩以冷脸,那是一种对生理和心理都极为紧迫的压力,有时候会让人窒息。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便麻木了,麻木到失去了自我。他们的余生如果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倒没什么所谓;可是如果他们后知后觉,他们便会活在巨大的懊悔之中。你知道的,人类是贪婪的,贪婪地想要追求完美,以至于在平庸的未来无时无刻都在幻想可以回到过去,改变未来。而且,失去自我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很多人在还没有明白生命和未来的时候,便早已被无形地分开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考试,他们的选择会对他们未来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人们总是轻率地做决定,轻率地下判断,轻率地以为,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日复一日地埋怨和悔恨。

即使进入职业岗位,他们过得也不太轻松。有的人从事的是自己喜欢的职业,同时拥有着不错的薪水,舒适的工作环境,很好的社会地位。不过那样的工作终究是少数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于是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大流碌碌无为地努力着,但是这样的他们又往往容易在竞争之中败下阵来,于是他们既浪费了时间,又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这是一种对于人生和未来的莫大的打击。很多人的人生,根本没有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虽然这其中有他们对自己自视甚高的原因,可是从来没有人引导他们认识自己,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对于上帝而言,时间是最无聊的囚笼;对于人类而言,时间是最不可挥霍的珍宝。

你或许会觉得情爱一事很美妙,可是世界上几十亿人,我们最终遇到的人不过少之又少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像海水中的水滴一般,而相逢、相识、相知、相爱、相守,又是一件说起来简单,可是难之又难的事情。你只看到了爱情的甜蜜和那些前人只言片语给你讲述的苦恼,可是你却无法切身体会爱情中的患得患失与失去之后撕心裂肺的疼痛。你知道的,最好的作家可以让人身临其境,可是文字却永远无法代替真正的感受。而有些痛彻心扉地感受,如果可以我宁愿一个人一生一次也不用经历。

家庭也同样如此,你选择和谁成立家庭,如何经营婚姻,是否生养孩子,如何面对生活的琐碎,如何在生活与自我之中斡旋都是一道相当崎岖又相当坎坷的难题。我知道,你或许会觉得人在做事之前总是顾虑太多,不够果断,但是不做思考的判断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从人类诞生了灵智开始,从他们的意识一步步强大开始,人类的生活方式便已经不能够同普通的动物一样跟随本能欲望的驱使了。人是社会的动物,也是社会的奴隶,更是社会规则中倾轧挣扎的可怜虫。

而如果他真的安稳地度过了以上的一切,他幸运地从岗位上退下来,有一笔还算不错的退休金,婚姻幸福,儿女孝顺,身体还算不错。那么他要面对最后一道关卡——死亡。你不会死,所以你不明白一个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对于社会而言,一个人的死去并不会让社会机器停止转动;对于地球而言,人类的灭亡也不会让地球消亡。可对于一个人而言,死亡就是他生命的终点,待他心脏停止跳动,意识陷入永恒的沉睡,细胞失去活性的时候,他便没有了任何知觉,他便永远听不到动人的音乐,看不到美丽的风景,闻不到芬芳的花香,尝不到食物的美味,摸不到爱人的脸庞。他失去了,他的一切都结束在那一刻。那是一件想想就让人恐惧的事情。没有人能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波澜不惊,我们都是在经历了挣扎和妥协之后才故作安然地接受自己会死去的事实的。正是因为死亡是故事的结局,所以很多人还没有等到故事的高潮便因为结局的恐惧而放弃了生命。

我们的生命很短暂,相对于地球而言是这样,相对于你而言,也是这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站在你的角度,云淡风轻地就说完了一个人一生的烦恼、忧愁、苦痛与欢乐,更不能草率地评价一个人的一生。这就像一个家财万贯的人对一个有上顿没下顿的人大谈哲学就是世间最动人的歌章一般,不会叫人觉得高尚,只会让人觉得那个富家公子在无病呻吟,亦或是在炫耀。你永远无法体会人类的苦痛,人类也永远无法完全体会你的寂寞,人们习惯对自己未曾拥有的事情大吐苦水,对自己已经拥有的事情视若无睹,然后自视甚高地对别人的生活评头论足。他们从未意识到,别人根本不具备同他们一样的资格。”

李想把憋了一路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心中一阵畅快,可是他也知道,说完这些话,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因触霉头而心生不悦,甚至大发雷霆。上帝极有可能会把他从这里赶出去,让他重新回到荒凉孤独的旷野。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如果他还是那个整天仰人鼻息、察言观色的人,他就不会在荒野流浪。

“你说这话,不怕我生气吗?虽然说我应该保持上帝的气度,不过我即便是做一个暴怒的造物主,应该也没有人会反对。毕竟,曾经在一个将军的世界里,我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上帝的语气变得冰冷,仿佛要将李想从宫殿驱逐出去。

“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从这里离开的准备。”李想镇定地说,“我不适合待在这里,这里没有我想要的鸟语花香,也没有旷野的自由,没有清新的空气,没有偶遇路人的快乐。说实话,这里就是一个看着好看,实际空无一物的华丽牢笼,而你就是这个牢笼里豢养的金丝雀,不是么?”李想的言语之中,极尽挑衅。

可是听到这句话的上帝并没有震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教人听不清他是开心,还是嘲讽。

李想有些胆怯了。

“别担心,我不会把你驱逐出去的。我说过的,我太无聊了,虽然天天碰到各种各样的人,但是偶尔才能碰到一个让我觉得有趣的人,怎么也应该珍惜才是。”上帝把厚实又细腻如大理石雕塑般的手放在了李想的肩上,掌心之中传递出让人安心的暖意,“世人敬畏我,崇拜我,偏爱我,将我视之为无所不能的神,同时又主观觉得我完美无缺,我没有任何烦恼,多么绝对而又片面的看法啊。我是上帝,也是撒旦,不过是因为人们的美好比邪恶多几分,所以我看上去和蔼多于阴鹜,不过是因为人们愿意为了前进而克制几分,所以我看上去端庄多于放肆。但并不意味着我是纸片一般单薄的存在,我的情感广阔如海洋,所以才装得下世界的悲悯;我的理性冠绝于人世,所以才经得起万人的考教。不过正因如此,我也如最敏感的人一般多愁善感,我会为人世的苦难而落泪,会为不幸的遭遇而哀悼,会为恶劣的行径而愤怒,会因丑陋和无情而感到绝望。所以,我希望人们能和我当朋友,因为我本身就是为了让他们的生活更美好而生,而不是把我当作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天神。”走廊像是感受到了上帝的情绪,本就幽暗的灯光愈发闪烁起来,像是旷野之前跳跃的野火,忽远忽近地燃着。

“所以,之前来到这儿的人,有几个把你当朋友的?他们都是像我这样说话直接的人么?”李想问道。

“还记得你是第多少个客人吗?两亿零三万一千零六个,不过敢于指出我的小毛病的,你是几十万个之一。”

“还有几十万个吗?看来世人也不都是敬畏神权的傻子啊,还是有人敢说真话的。”李想有些开心地说道。

“也不总是这样,有些人说的话太刺耳了,于是我就把他从大门里丢出去了。你知道的,虽然目的是相同的,但是不同的沟通艺术会带来不同的结果,我不喜欢圆滑的人,可是也不喜欢一开口就让人不舒服的人。”上帝像是想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微微蹙起了眉头,像湖边不经意拂过一缕春风,荡起了一丝涟漪之后,转瞬便重新平静下来了。

“那几十万个人都有谁?”

“很多人,如果真要一个个细数他们的名字的话,可以数上好几天,不过那没什么意义。你认识其中的一些人,因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事迹,他们的思想,时常出现在学校的课本和人们日常的讨论中,不过更多的人,你是不认识的,所以和你说了也没什么意义。一个人不可能认识所有人的,除非你走马观花地从上空俯瞰过去,亦或是只是单纯的认识一堆无聊的数字。所以,有些人不知道也没什么的,为什么要知道所有人呢,连我都记不住每一个降生在地球上的人,你一个人俗世的普通人,又如何能做到呢?”上帝说道。

“我其实更好奇,为什么不是所有人见过上帝?人类诞生至今,总数可不止两亿多人,事实上现在地球上就有几十亿人天天想要得到上帝的恩赐。”李想继续说道。

“你会相信一个你从没有见过的存在吗?很多人不会,他们宁愿相信能种出谷物的土地,能够灌溉农田的河流,能够煮熟食物的火苗。对于很多人而言,上帝也好,神灵也好,鬼怪也好,幽灵也罢,亦或是我换了名字的其他身份,对他们而言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他们既不需要思想上的启发,也不会对单调的生活感到无聊,因为他们永远在跟随着别人的意志往前走,因为生活的重担早就压得他们无法呼吸。上帝是拯救不了他们的,所以,我选择对他们的遭遇视而不见,他们选择对于上帝的存在充耳不闻。”上帝沉重地说完这些话,表情里难得流露出几分痛苦和无力,这样的表情让人很想为他点一只烟,再给他一个拥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想曾经历过这样的无力,那时候,他最想要就是这两样东西,不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刺骨的冷风。那冷风简直是要人命,像个妖婆一样歇斯底里地吹着刮着,李想当时应该无力地像一张单薄的纸,只剩下任大风随意撕碎的苍白。

“看来你这差事也不是外人想得那么简单嘛,我还以为你真无所不能呢。”李想调侃道,一只手覆上了上帝有些冰凉的额头,因为身高差的缘故,李想还得略有些吃力才能勉强够到上帝的头顶。而上帝像一只受伤的兔子,配合地低下了头。

“飞蛾们说,这条路的尽头才是你的宫殿。”李想看着上帝古井无波的眼睛说道。

“确实,不过很多人还没有走完这条漆黑的走廊就放弃继续往前了,所以他们错过了许多东西。”上帝如实回答道。

“这是一道考验么?”李想又问。

“不是,这就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走廊,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走过去了自然可以看到下一路的风景。不过,有的人自以为走廊的风景就足够美丽,有的人留恋于水幕画卷,有的人忽然想起来俗世还有事情没有完结,所以便折返回去了。”上帝站起身,朝着走廊又打了一个响指。走廊两侧的烛灯顷刻之间全部亮了起来,点灯的飞蛾也像是受了指令,释放出更明亮的烛光,原本幽暗的走廊霎时开朗起来,黄铜雕像也在耀眼的光焰中显得越发锐利。“你瞧,没骗你吧,这条走廊其实并不长,再走两分钟就到了。”

“人们总是把山顶想得那么遥远,却忘了自己已经到了半山腰。”李想感叹道。

“所以,年轻人,你准备好前往下一站了么?”

“好俗气的桥段啊。”

“嗯……意思意思,别太在意形式,更何况,这多接地气啊。”上帝的语气中有一抹难得一见的尴尬。

“行了,逗你玩的。如果生活天天庄严肃穆,那就像天天在坟头祭奠,迟早有一天要躺进棺材里去,无聊透了。”李想摇了摇头顶的飞蛾,示意它们可以离去了。

飞蛾乖巧地轻轻飞离,在空中化为星星点点的荧光散开,像是一场闪着亮光的飞雪,落到了人间,又回到了原本就属于他们的青天。

“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上帝问道。

李想知道他想问什么,大步向前说道:“阿上,你放心,我对你没有什么秘密。不过,你要知道,我是个极为无趣的人,故事可能没有别人那么精彩。”

“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乔丹,管他别人说什么呢?不是吗?”

“阿上,这句话说得还算有点儿水平。”

“没有辱没上帝的威名吧?”

“没有,在没有比你更适合上帝之名的了。”

“话说回来,阿上,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饿了。”

“往前走吧,面包就在不远处,大餐也已经准备好了,我的朋友。”

……

“对了阿上,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刚才的小飞蛾叫什么呀?”

“我管它们叫流星,英文名字是‘fire’,当然,它们还有其他的名字,想听吗?”

“现在不太想,我现在就想美美地饱餐一顿。”

“哦。”

“那你问它们的名字干嘛?”

“不干嘛,就问问嘛?”

……

“阿上,你好敷衍哦。”

“嗯。”

……

“阿上,我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我永远也不会骗你。”

“谢谢。”

……

“骗人是小狗!”

“我不玩儿这么幼稚的游戏。”

“阿上,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

“我已经过了装可爱的年纪,现在的我,装可爱的话,别人只会觉得我是个变态。”

“你是不是变态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

“好吧,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这就对了嘛。”

“不过,我还是要面子的。”

“你堂堂无上魔龙九州神君大帝,还要面子啊?”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啊!”

……

“阿上,我怀疑你在内涵我,而且还附带人身攻击。”

“不用怀疑,我就是在攻击你。”

“呃……我也要面子的好吧。”

“你还要面子吗?”

……

“阿上,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神啊?”

“有一次,我变成了一只母狼,另一次则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那你会不会变成僵尸?”

“理论上来说,如果有人觉得上帝是一头僵尸,也是可以的。”

“有人会这么干吗?”

“保不齐有人真会这么干。”

“还有更离谱的吗?”

“这些还不够离谱吗?”

“我记得有一个患老年痴呆的奶奶,她觉得上帝是一个巨大的马桶搋子,还有一个弱智的美国小孩儿,他觉得上帝是一个一手托着大便,一手拿着枪支,嘴里还要叼着一根雪茄烟的嘻哈天王。还有更离谱的是,你想听吗?”

“算了吧,你的形容让我有点儿不舒服。”

“你不应该歌颂神么?为了满足人类的想象力,不惜改变自己的形象。”

……

李想不知道,其实上帝很多时候的形象是从战场归来的士兵,是从医院回家的病人,是从墓地重生的祖父,还有头上顶着光圈的父亲,母亲和爱人。人们失去的,才是他们最想要的。所以世界上才会有一个词,叫做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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