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又道:“后来,在下偶然发现,这块玉玦的内部曾灌有毒药。难道说有人把这块玉玦放在县令居卧之处,他因为好奇拿到书房细细研究,又将玉珏失手摔碎,这便中了毒?然而这件事幕后的主谋极为深谋远虑,我想他定不会把一件事的成败赌在一个人的大意之上。但如果摔碎玉珏的人不是县令,还能是谁?这时我又想起‘他们’曾给昌平君你送的那封信来——”
“信?”
“信中说,你若答允了他们,便将某样物事佩在身上——如今想来定是那块玉珏——若不肯答允,便将它砸碎,置于天井之下。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要你这样做?”
昌平君眼中的怨毒逐渐被讶异和探究取代,“玦,意喻决绝,决断。砸碎玉玦,自然是不相为谋之意。”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道:“莫非启一旦将玉打碎,毒药漏出,瞬间便会取了在下性命!!”
“这世上并无一触即死的烈性毒药。一般可透过肌肤入体的毒物,都需要较长时日方能发作,所谓‘疾在腠理’,汤熨、针石均可除去,高手还能通过内力压制。发作极快的毒,往往不是见血封喉,便是通过七窍进入,尤其以入口、入鼻最为常见。你也是多疑之人,若是玉碎后见到烟雾散出,定会闭气远遁,不至于中毒;何况你或许还会将此事交予下属去办。再加上你当时人在咸阳,又受到罗网监视,若是砸碎玉玦当场毙命,死状必会惹人怀疑,罗网中人可通过这块玉的雕工和玉质追查到某个开在咸阳的商铺,或者楚人行商;传递的信件、传递消息的人都有暴露的可能。”
“那么,这玉中藏毒……”昌平君艰难地转动眼珠,道:“莫非是会缓慢发作之物?”
“这便是布局中的巧妙之处。”
刘光深吸了一口气。“四年前,在下恰巧也在陈。在一次宴会上,在下的师弟提到一种天下至毒,叫做鸩羽千夜。我记得他们当初说的是:这种毒是从无数鸩羽中、历经三年提炼而来,炼制的过程不能见一点光,否则前功尽弃;然而一旦炼成,威力无比,号称‘日当正,屠尽城’。
从这些话判断,光照对于这种毒药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在下推测,光正是促进鸩羽千夜的毒性充分发挥的条件,所以才必须在‘日当正’时方能‘屠尽城’,同理,炼药时,如果过早接触到了光,毒性释放太早,炼制便会失败。
这枚玉玦之中,灌入的便是少量鸩羽千夜。所以即便你发觉碎裂的玉片中漏出少许药液,以银针去试,也试不出任何毒物。待置于天井下后,正午时日光直射碎片,毒力才会散出。同样,当某人夜间将玉玦摔碎之时,并无毒性;只有次日清晨县令发现了碎玉,点起灯火细细观察,才会被毒杀。”
“……卫、庄。”昌平君咬牙切齿,最终也只能吐出两个字。
刘光却还在喃喃不休:“这种毒药极其贵重,他肯用在你身上,多半是猜到你不会拒绝他们。而用来杀一个县令,想必也并非他的本意。是了,因为他的布置被你彻底破坏;你仅凭一个人便将接应的楚国杀手灭口,令许多计划不得不临时改动——但他毕竟擅长应变,即便是原本用来杀他的巫申的阵法,最后反倒成了他的助力……”
昌平君忍不住打断道:“说的头头是道,你们难道当真不是同谋??”
刘光看了看瘫在身侧的手脚,苦笑道:“那我为何还在此地,与你为邻?”
昌平君突然大笑起来,“当然是你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哈哈哈哈哈哈……刘光,你自诩英雄,如今也不过是被人随手丢弃的棋子。”
话未落音,不远处忽然传来裙裾的沙沙响声。一名美貌的婢女提着一个食盒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两名狱卒打扮的人。
这两人打开牢门,守在两侧。婢女则将食盒放下,从内端出几样香气四溢的菜食——切碎的羊肉,去了刺的鲜鱼,鸡汤炖出的米粥,剥好的桃子和柑橘,然后一样一样以木勺喂到刘光口边。
刘光无可奈何,也确实腹中饥饿,只能一口一口咽下,含混道:“多谢。”
食毕,刘光见婢女收拾东西便要离开,赶紧问道:“不知你家主人可有空相见?”
婢女摇头不语,行礼后便退到门外。两名狱卒将刘光这边的牢门锁上。其中一个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饼,抛到对面那间牢房地上,转身离去。待他们走后,昌平君拼命抻臂去够,方才将饼勾到怀中,急不可耐地撕咬起来。
刘光盯着三人静默的背影,暗道可惜。卫庄庞大的布局,他尚未窥破全貌,有些疑点只能找他本人确证。而昌平君所知道的东西虽不多,却能从另一面给人些许提示。他想起之前的对话,转头道:“你方才说弃子什么的——”
昌平君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似乎恨不得扑过来将他吃了。
卫庄敲着手指道:“是又如何?我就是喜欢看他们斗来斗去。”
这就近乎于耍赖了啊,刘光心道。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这七天……虽说百无聊赖,但我总算想起一件事——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揭开全部谜题的钥匙。”
“哦?这么神奇?”
“靳苒——这个名字,我屡次觉得仿佛在某处听过,但实际上我确实不识此人。后来我终于想起,这名字,不是我听过的,而是看到的——”刘光的语气陡然急促起来,“就在那一本账册上!”
卫庄抬了抬眉毛。“账册?什么账册?”
“姚贾的账册。那本你叔父韩非千辛万苦从咸阳传递出来、机缘巧合落入我手,又在漳水之战前转交到你手里的账册。”
刘光道,“那上面,记录着罗网多年来在山东六国行贿收买的间人名姓。当年我虽将它誊抄了一遍,但反复看过的只有‘赵国’的部分,其他国家的名录仅是匆匆览过。因此‘靳苒’这个楚国间人,我之前一直回想不起。但既然如此,怪事便来了——靳苒受过秦人贿赂,会将楚国的机密出卖给罗网,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你却不可能不知道。你既然投奔楚国,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楚国为秦国所灭,那为何还要让这种卖国之人活着,威胁到楚国的生存呢?”
“庄在楚国人微言轻,靳苒却官至上大夫,岂是我说杀就杀的。”
刘光道:“我当年在赵国军中只是一名百夫长,得知上卿郭开是秦间,仍想刺杀此人;你曾助楚王得到王位,手中还有账册原本作为证据,楚王有什么理由不信你?何况即便得不到楚王的许可,流沙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世间消失,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鸩羽千夜,不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么。然而实际上,靳苒不但活着,反而带兵助你们攻下新郑,这是何故?”
他见卫庄不打算回答,只好继续说下去:“本该被除掉的间人,却能活下来,还能领军作战,自然是你故意留着他。你利用靳苒做过秦间的事实,反过来控制、威胁他,令他不得不对你言听计从。比如说,你可以命他向罗网散布一些虚假的流言;对于罗网来说,靳苒本就是‘自己人’,他的话当然可以信任。这便是兵法第十三篇所云的‘反间’。”
卫庄终于哈哈大笑,“不愧是师哥。说到这一步,师弟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道:“其实得到那本账册以后,我亦犹豫了许久。这东西或许十分重要,又或许一钱不值。仅仅是将账册上记录的间人除掉,并不能免去韩国被灭亡的命运。而罗网若确信名单已经泄露,可以干脆放弃之前的这批间人,再建立一个新的消息网络。当然,为了这本账目上记录的人,秦国花费了重金;若非确信名单已经泄露,自然不舍得将它彻底抛弃。姚贾的账册自咸阳失踪后,罗网怀疑过韩非叔父,可惜韩非已死;又怀疑账册已被送出国外,但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能算‘下落不明’。”
刘光恍然道:“而你希望的则是,他们以为流出的这本账目已被销毁,或者到了不懂得它含义的人手里,名单没有泄露;这样,罗网便还可以继续与账册上记录的间人联络?”
“正是。所以师哥,我要多谢你帮我转移了罗网的视线。如果秦国人决定干脆放弃账册上的所有棋子,那么我得到的这本账册本身也便没了价值。”
“我?”刘光皱眉不解,忽然大悟道:“难道说是,三年前,在邯郸——”
对面没有答话。刘光意料之中,倒也不急:“我想到一些事,你若有兴趣,便听一听。六年前九龙峡一战,堪称在下出谷以来遇上的最危险的硬仗之一。阁下的剑术,在下也佩服得紧。但盖某始终没有想通,那时你是如何从我剑下逃脱的?”
昏暗的牢室内传来细小的铁链相撞声。但也仅此一声而已。
“然而入秦之后,在下在咸阳曾邂逅一位精通阴阳术的高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走于闹市,众人眼中的她皆是不同的样貌;她只需摆下阵法,便可使实物消弭于无形。因此在下想,当初你在崖下,是否也用了相似的幻术呢?”
昌平君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错。当初我施以阴阳遁术,你仍在水下寻找时,启已经上了岸。而当你在岸上茫然无措时,启就在你身边百步之内。”他讲到当年得意之计,语调中总算有了一丝兴奋。
“原来如此。彼时你暗我明,你何不趁机良机取在下性命?”
“……”
“在下还想问,倘若阴阳术真有如此颠倒乾坤的玄妙,阁下为何至今还不以此术脱困呢?”
“幻者,诈术也。虽能欺人于视听,但五感之外,事物本身却并未发生改变。九龙崖一战后启受伤过重,只是暂时隐蔽了身形,倘若贸然行险,未必是你的对手。而如今启身中‘西施’之毒,稍一调动内息便痛如火燎蚁噬,更不能使用任何阴阳秘术。”
“原来如此。”刘光道,“你不能运功,而我不懂幻术。然而倘若你能以阴阳术助我,你我便皆能逃离此地。”
昌平君的囚牢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刘光好容易才分辨出这是他在笑,而不是在嚎哭。“……刘光,你在说笑吗?!!”
“难道你自愿留在此处?卫庄现在不杀你,是为了从你口中得到更多关于新城,以及秦国朝堂的情报。你所知再多,难道就没有说完的一天?”
“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这话,你已是第二次问我。”刘光淡然道:“你不必信,但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二人留在这里,会死的只有你。”其实他很清楚卫庄绝不会杀昌平君,但此人先前一再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地,自觉处处都是死敌,即便别的话他不会信,但若说谁要杀他,他却多半深信不疑。
然而对面只是喟叹一声,声调中感受不到些许活气。“……逃出去又怎样?秦国和楚国,皆已没有启的容身之处。”
“秦王的性情,你我皆知。他是不会容忍背叛的。但楚王这边,却还未到定论之时。楚王想杀你是出于私情,但楚国如今危在旦夕,争储夺位,还有何意义?你若一展才干,未必不会得到楚地贵族的赏识;而在存亡之危前,楚王为了争取各地封君的支持,也不得不退让。”
“呵呵……刘光,你明明是侍奉秦王的人,却在游说我为楚国效力么?”
“因为你即便想为秦王效命,只怕也没有机会了。出于为秦国考虑,在下应当做的事就是在逃出去之前先杀了你。”
刘光不紧不慢地道,“但若没有你相助,我却也不易从卫庄掌控下的城池逃出。因此在下允诺:只要你与盖某合作,我便留你一命。至于之后你如何抉择,是你个人之事。今后战场相逢,再决生死。”
昌平君沉默了许久。但此刻刘光听着他的呼吸,判断他的心意已经有些松动。“昌平君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