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洛凉庭连忙打开卷宗，翻看起来。
而张显生则在一旁给三人讲解道：“平淮侯李甲，世袭侯爵，按辈分是陛下的堂叔，先皇的堂弟，平淮侯一爵乃是明帝封赐于其弟李亥的，世传至李甲一代。
“那是四十多年前，先皇隆承年间，当时天下动乱，凉王李元杰以先皇非嫡长为由，认为先皇继位非法——当时先皇已经继位四年，虽说其确实不是嫡长继位，但其继位过了如此之久李元杰才重提此事，明显是借名作乱。孝珍太皇太后借先皇之名，发重兵授大掌事和大将军的祖父、云国公洛公霭，令洛公平定叛乱。洛公神勇，仅用半年时间便大破叛军，活捉李元杰。”
洛家世代为陇唐大将，洛汝州祖父洛霭也是一代大将军，平叛乱，收失地，战功赫赫。张显生所说“洛公霭”便是洛霭，其中加一“公”字以示尊敬。
“凉王之乱结束后，与凉王有关的一干封王侯爵均被彻查，一些异姓王侯更是直接被削爵流放，整个肃清足足进行了两年，清扫了一大批侯爵和官吏，本来此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没想到，洛州司马苏必闻却在隆承七年春，向先皇上了封密折，告发时在洛州的平淮侯李甲与凉王李元杰之前有过往来，李元杰叛乱时邀请平淮侯共同起事，平淮侯在洛州积蓄兵马，为李元杰后援。时仍旧盘踞洛州，意欲再起。
“先皇与太皇太后得知，皆是震怒，太皇太后派出暗卫赴洛州调查。当时还只是一个落魄书生的郑谏，得到苏必闻引荐，将自己收集的平淮侯谋反的证据提供给了暗卫。暗卫秘密调查平淮侯，过程中，宋材、范逢等人皆作证平淮侯有谋反迹象。”
张显生说着，具体过程其也并非完全了解，洛凉庭便照着手上的卷宗补充道：“宋材，本是当地春秀园的一个戏子，他作证看见平淮侯府中藏有大量兵器，这是他在平淮侯夫人寿辰，随戏班子进入平淮侯府表演时发现的。
“范逢，本是当地的一个堪舆先生，他作证平淮侯曾派人来询问过他，何日为帝日，范逢认为这是平淮侯要取帝日起事，才能得上天所助；曾越，本是附近小荷村中的一个大夫，他作证在其上山采药之时，于山中发现有处山谷被一队士兵看守，且附近许多村民离奇失踪，他怀疑是被平淮侯抓去做了劳工，那处山谷中藏着矿洞；刘章，本是当地私塾里的一个有名的教书先生，他更是作证平淮侯找到他，想要让他起草讨伐先皇的檄文，他被平淮侯囚禁起来，是趁看守不注意逃出来的。”
洛凉庭补充完后，张显生继续说：“正是这四人作证，令暗卫相信了平淮侯肯定正在密谋造反，于是太皇太后立即下令，洛州官兵抓捕平淮侯一家，在平淮侯府中果然搜出了其与李元杰的来往信件，也确实有李元杰劝其造反的文书，只是所说的大量兵器并没有踪影。而在曾越所说的那个山谷中，则果然发现了矿洞，只不过已经倒塌。根据这些证据，太皇太后下令以谋反罪杀了平淮侯一家，而苏必闻六人因功被太皇太后授予官职或者加官，从此飞黄腾达。”
张显生讲完，众人明白了平淮侯案的来龙去脉。唐嫣这时便问：“那冤案一说，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说来，与陛下倒有关系。”张显生说到当朝皇帝李谈的事，不禁连音调都降低了，“那是陛下刚登大宝后不久，为了解决秦王一党，陛下密令家父调查与秦王、鲁王等人有关的各个事件，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之事。家父细心整理下，越发觉得这件令郑谏得以入朝、得到太皇太后宠信的平淮侯案，非常之奇怪，于是便展开调查，卑职也曾参与调查，调查结果却是骇人听闻。
“卑职等人亲赴洛州，结合案件卷宗，对各个证据进行了求证。首先是李元杰和平淮侯来往的信件，其中平淮侯其实并没有明确表示过要参与叛乱，这只能证明二人之间有过联系，事实上这二人同为李姓皇室成员，且自幼便结识，二人关系很好，有书信往来也很正常。
“再有，平淮侯一家被处死后，先皇多次派官兵搜寻所谓的大宗兵器，可这座兵器库却好像从未存在过，一直搜寻无果。
“第三，我们向令尊借来了军队，组织了大队人马，进入那座山谷，将倒塌的矿洞畅通，却发现这个矿洞规模其实非常小，而且我们带去的匠人好手勘探遍整座矿洞，在其中发现的铁矿石都是些次等品，根本不能用于制造兵器。
“第四，所谓被平淮侯抓去做劳工的那些村民，实际上，据我们向当地百姓的暗访，当年根本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失踪事件，抓劳工之说自是胡言。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找到了刘章的几个学生，逼问之下，他们坦言刘章与平淮侯根本就没有过往来，更别提什么囚禁写檄文了，刘章证词里说的那段被囚禁的时间里，有许多人可以作证他依旧可以自由活动。
“由而，我们认定，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冤案，郑谏、刘章等人，看准了凉王之乱刚刚结束，先皇与太皇太后对于谋反之事可谓杯弓蛇影之际，勾结洛州司马苏必闻，编织谋反罪证，构陷平淮侯，致使平淮侯一家被满门抄斩，可谓是一伙穷凶极恶、胆大妄为之徒！”
张显生愤懑不平，厉声斥骂。
洛凉庭看完卷宗，便合上，问道：“既然是冤案，为何不翻案？不是有这么多确凿的证据吗？”在卷宗中，平淮侯案依旧没有翻案，平淮侯李甲，一生良善，但在世人眼里却依旧是一个勾结逆党李元杰，蓄意谋反的逆贼，平淮侯一家十四口的尸骨至今不能进李家祖坟。
“唉，大掌事，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我等将调查结果上报家父，家父又将之上报给陛下，陛下自然十分高兴，想要以此端了鲁王党。可是令尊与家父，却阻止了陛下。原来当时，陛下初登大宝，皇位不稳，朝中尽是秦王和鲁王的人，就连当时调查此案时，一些档案卷宗，都是陛下授意后卑职等人去偷盗出来的。
“如此的局面，为平淮侯翻案，不仅不能做到，可能还会激怒秦王党，以当时秦王党的势力，陇唐必会大乱，这对于当时刚刚经历诸王之乱的我朝而言，必定是毁灭般的打击。令尊与家父便是想到这点，于是竭力阻止，陛下最终也只好作罢。”
张显生说，语气中有些遗憾，毕竟那可是一个不错的打击秦王的机会。
李谈继位至今已经十六年，这十六年里秦王李译可从来没有闲下来过，他在陇唐国内各地都在私底下搞些小动作，特别是前期李谈尚且年幼时，李译靠着母亲郑妃和舅舅、鲁王郑谏，在朝廷上可谓是一个劲地打压皇帝李谈。
在龙启五年，时任大将军的洛蜀川率大军北伐东北王，拔十二郡大胜而归，却在班师回朝途中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暴雨，山洪爆发，将洛蜀川亲率的一小股先锋部队吞没，即使洛蜀川修为强大也难逃劫难。此难后，李谈最大的靠山没了，李译等人就更加肆意妄为起来，甚至还屡次传出消息，要谋反篡位。得亏是近年来，洛汝州的崛起，才把秦王党人的气焰压了一截，不过宰相张恬年老，即将下任，又给帝派带来了新的挑战。
“那么如今呢？洛大将军战功赫赫，吞并淮蜀，在军中威望无人可及，理应能压住秦王了，怎么还不动手？”唐嫣问。刚吞并淮蜀的洛汝州现在声名显赫，大有不可阻挡之势。
见唐嫣这么问，张显生却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唐真传有所不知，如今之势，更是不宜动秦王党人啊。现如今，包括近些年来，我朝都在频繁地进行战争，前些年洛大将军与几位将军共同平定的七王之乱，前不久进行的与淮蜀的战役，以及接下来要与楚越的决战。
“秦王党毕竟在朝中根植多年，掌握大量机密，若是在战争年间与之产生矛盾，一旦没能一次性消灭，便有可能逼其投敌，这会给我朝带来覆灭的危险啊。”
唐嫣听后，觉得有理，也是点了点头。
这时，洛凉庭又问：“如此说回本案，可能是当年平淮侯并未满门皆死，猎影者案是平淮侯的后人在多年后来报家仇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猎影者得知平淮侯案的隐情后，做出了报复宋材等人这种义愤填膺之举。可是不管怎样，此案如今看来确实与平淮侯案脱不了干系，一但破案，不是同样要将真情昭告天下吗？不然档案怎么写？”
“大掌事，这还不简单吗？档案怎么写？不是我们说了算吗？就给他猎影者一个为民除害的美名不好吗？”张显生反问。
听张显生这么说，洛凉庭顿时瞪大了眼睛，厉声说道：“可这是欺骗，不折不扣的欺骗！平淮侯不该担着那些恶名，猎影者也配不上这千秋美名。”
“大掌事啊，这此中种种利益关系，您久在东歧，是不会理解的。罪在当代，功在千秋。只要我朝能平稳一统天下，这些事情，无关紧要的。再者说，以大将军之神勇，不日便能一统，到那时我们再扳倒秦王党，还平淮侯一份清白，兴建庙宇供后世参拜，这不是更好吗？为何一定现在翻案？万一秦王来个鱼死网破，陇唐朝覆灭，我们这干人尽数身死，到那时，谁还在乎一个区区平淮侯的清白？”
张显生反驳。在他看来，不管是任何人的命运、声名，都得在国家存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得以实现，国家都不在了，谁还在乎你曾经的功名？谁在乎冤案是否昭雪？谁在乎你们这一干死人的恩怨情仇？
洛凉庭被张显生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你陇唐要如何做，我不管，我要做的仅仅是遵守约定，把猎影者找出来，其余之事理应与我无关。就这样吧。”
洛凉庭将卷宗放回书架上，便转身向门口走去。其眼底流露出的失望，清晰可见。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只是陇唐皇帝拉来办案的，对于陇唐政治场的斗争，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是对于这种为了利益而颠倒黑白的行为，他打心底感到厌恶。
有的人来到这个世上，为的就是正义与光明。
“哥。”感觉洛凉庭情绪有些不对，洛汝州正想追上去，却在这时被张显生拉住，而唐嫣见状，则是选择跟上洛凉庭。
张显生将洛汝州拉到一旁，说：“大将军，方才若不是您在一旁，卑职也断不会说出那些话。大掌事是您的家人，卑职应该信任他。唐嫣一个宗门弟子，与我朝没有利益纠葛，也任她听去无妨。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卑职还是希望您，多看着他们，小心使得万年船啊。”张显生耐心劝导，洛汝州身为大将军，帝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他这么一个核心人物的，所以张显生万万不敢得罪洛汝州。
“这些我都明白，放心吧，只要我还在，我哥不会做出有害陇唐之事的。”洛汝州回应。
“那便是最好。”张显生笑着奉承。其实他早就知道洛凉庭、洛汝州兄弟二人的故事，断定只要绑住洛汝州，也就制约住了洛凉庭。洛汝州是帝派，洛凉庭也绝对是他们帝派隐藏的利刃。
“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行告退了。”洛汝州问道。他毕竟是洛家人，继承洛家刚烈的家风，在心底他也不愿与张显生这样的官场老狐狸多往来。
“没事了，没事了，卑职送送大将军吧。”
“不必了，张主簿留步。”洛汝州说完，便向外走去。
张显生在其身后高喊：“卑职恭送大将军——”
随着张显生的声音在身后逐渐模糊，洛汝州几个闪身便来到了洛凉庭的官署——洛汝州身为陇唐大将军，修为自是高强，修行天赋更是盖过了其父洛蜀川，天下少见敌手——当然，身为东歧书院大掌事的亲哥哥洛凉庭，便是这“少见”中的一人。
“哥——”洛汝州一进官署，便见洛凉庭依旧坐在他的桌案后，又开始在纸上记录着线索和思路，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个办案人员，既要有为世间不平之事昭雪的正义感，也要时刻保持着探案最基本的理性和实事求是。
唐嫣却是不见踪影。
见洛凉庭好像没受什么影响，洛汝州便又嬉笑着来到其身侧：“哥，你没事吧？”
洛凉庭头也不抬，回应：“我又不是孩子，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就好——”洛汝州嘿嘿笑着，忙便找话题说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洛汝州问完，洛凉庭并未急着作答，继续写着手里的字，过了一会儿，才说：“如今，案件脉络算是比较清楚了，猎影者要报当年平淮侯之仇，接下来的目标无非是苏必闻、刘章、曾越、郑谏四人中的一个。汝州，这四人中，谁最好杀？”
“这四人啊，郑谏身为鲁王，一直居于京中，谅他猎影者再怎么胆大包天和神通广大，也不敢轻易入京杀人。曾越是上一任户部侍郎，如今辞官归乡，不知去向。至于苏必闻和刘章，就不清楚了。”洛汝州貌似认真地说。
“说了跟没说一样，你当官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洛凉庭却一语点破。
洛汝州一脸尴尬：“哥，我是武职，和那些文官没多少来往的——”洛凉庭摇了摇头，不吃他这一套。
这时，唐嫣从门外走了进来：“大掌事，您要的东西晚辈拿来了。”一边说，一边将几份档案递给洛凉庭——原来她是去取东西了。
“这是什么？”洛汝州问。
“苏必闻、刘章、曾越的官档，难不成真指望你能提供什么消息啊？”洛凉庭说着，便将档案打开，阅读起来。
“哥，你不能这么说啊，多伤我心呢——”洛汝州故作受伤状，洛凉庭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惹得一旁唐嫣都不禁掩口轻笑。洛汝州看着这二人，满脸郁闷，只得到门口蹲着，独自哀伤。
洛凉庭仔细地阅读着三人官档，不一会儿，便开口下了定论：“他下一个目标，应该是苏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