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我乘着车穿过隧道,以至于记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在漆黑的隧道中,遮天蔽日,只有阴深昏黄的路灯,呼啸的车流声,怒号的风声。短短几分钟,便可重见天日。可有一次,却不这样,以至于它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带着老花镜,身体日渐衰老,伏安桌前,艰难拿起笔,颤颤巍巍地书写着,每一笔,都是那么吃力。
我决定,在我临死前,记录下那件事,我要将那一段梦魇,告诉每一个人。或许,这只是一个奢望。
那时,我坐在车窗前,还是一个午后,初秋的阳光透过车窗,耀眼绚烂,但在空调的冷却作用下,没有让人感觉有多炎热。
列车穿过大片金色的田野,正值麦子成熟时节,麦子被风吹过,犹如金色的波浪,田中的稻草人,穿着破布衣衫,肩膀上还歇了几只鸟儿,鸟儿视乎早就拆穿了人类的伎俩。
窗外美丽的景象令我痴迷,我仿佛看到了梵高正坐在田埂上写生,点染着他的《麦田里的乌鸦》。然而车厢内的大部分乘客,却无心欣赏这美景,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快到达目的地。
“列车即将驶过万里隧道,请各位乘客不必惊慌,很快,将会走出隧道”。乘务员的声音十分优美动听。
很快,眼前就进入了一片漆黑,和我穿过许许多多的隧道并无二样。玻璃外没什么好看,只能看见悬挂在隧道上的灯光从窗际极速向后退去,只能听见列车冲击着铁轨轰鸣的声音,空气摩擦车皮滋滋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只不过那种感觉愈发强烈,那些噪声令人心生厌烦,一种奇怪的预感油然而生。
车厢的灯已经亮起,大部分乘客仍然在酣睡,有的在看报纸,有的正玩手机。一切都很平静,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沉默不语。车厢内的过分安静与车窗外的巨大噪音,巨大的反差令人极度不安。
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我感到十分困倦,已经在列车上一天一夜了,一刻都没合眼,倒霉的是,出差竟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能坐飞机,想起来,我就有一股气恼。我只能悲叹命运不公,像我这种小人物,受尽生活压迫,只能四处奔波,从无好运。
闭着眼好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睁开眼,窗外仍是一片漆黑,这隧道可真长啊,都过了好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走出去?
我晃了晃坐在我身边的一个男人,他盯着那木桌子已经很久了,我问他:“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怎么还没走出隧道,起码有半个多小时了。”
男子反应很慢,他转了转身子,低垂着脑袋,目光呆滞,良久,他才开口了:“这里真的很长,一时半会走不出去”。
我又问:“需要多长时间,你经常坐这一一条线路的列车吗?”
他转过去,又低着头,便默不做声,无论我怎么发问。他的语气似乎很奇怪,却总也说不上来。
一个服务员推着餐车,正走在车厢的走廊上,高跟鞋击打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我大喊了一声:“服务员,我要买些零食”,顺便打听一下情况。
她后退了几步,来到我的座位旁,微笑说到:“先生,您需要一点什么?”
我直接问道:“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没有走出隧道?”
她不再微笑,声音有些发冷:“这里真的很长,一时半会走不出去!”
我仍然不甘心的问道:“出去还要多长时间?”
她没有说话,收起腰身,推着餐车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车厢走廊尽头。
不行,我得起身去探探情况,不安之感逐渐强烈,我从未坐车穿过如此长的隧道,我怀疑这不是在隧道里,而是在黑夜中,可一个小时前,分明就是正午!
从位子上出来很不容易,旁边的男子一动不动,不肯让路,我从他的身上跨了过来,由于没有站稳,摔倒在走廊上,胳膊肘着地,痛得直流眼泪。
我又问了一下醒着看报、玩手机的人,他们仍低着头,面无表情,得到的仍然是相同的回答:“这里真的很长,一时半会走不出去!”
我碰到的是一群多么麻木的人啊!连身处这样奇怪的险境都不以为然,我决定走到列车头,去问一问乘务员,或许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车窗外隧道的灯光向后退的速度加快,列车的轰鸣声渐渐强烈,凄厉的风声犹如魔鬼的叫喊,振得我的骨膜都难以承受,我似乎感觉到列车正在加速!
我冲到驾驶室的门前时,已经气喘吁吁!这节车厢仍然是那种情形。我看见驾驶室的门被紧锁着,里面没有灯光,连一个人的没有!光线很暗,车厢内的电灯光透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陈旧的蛛网!
难道这列车无人驾驶,这个想法让我颓然的呆坐在地上,颓然失意。
我忍不住愤怒和恐慌,捶打着墙壁,朝着车厢里的人喊到:“这列车究竟是怎么回事,怎样才能从这恐怖隧道出去?”
“这里真的很长,一时半会走不出去!”这些乘客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盯着我,齐声声地答道!
那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就想是一个异类,没有人去惊异这列车的古怪,隧道的恐怖,他们唯一感到惊奇的,只是我这个人,不,准确说,我只是他们实验玩弄的小白鼠而已。
我惊愕了,软下身子,哭喊道:“要多久才能出去啊,多久啊,这噩梦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一下子都沉默了,恢复了原样,突然,一个老头儿出现在我面前,他身形佝偻,手臂蜷曲,眼眶深陷,眼球干瘪,皱纹深坳,如带血的疮疤,老得几乎要化作尘土。
他缓缓地说到:“永远!永远!”,这极度低沉的声音,来自幽深的地狱,我不停向后退,全身都在抖动,鼻涕眼泪交加,我拼命地挥着四肢,喊着救命。
没有人听见我的求救生,他们只是一群木偶罢了,我绝望。突然,车厢里的灯灭了,列车的轰鸣声停了,连隧道上的灯都消失不见了……
我被黑暗包裹,我只能摸到那冰冷的铁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下了列车,或许这里仍然在隧道里,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站起来,用脚试探着铁轨向前走,一步一步,沿着魔鬼的道路,不知尽头是地狱深渊,还是人间天堂!
我走着,脚步极慢,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无法衡量我现在的处境。体力开始衰退,器官开始渐渐萎缩,感觉自己在慢慢衰老,我恐惧起来,奈何一切都看不到!
偶尔有风吹过,我便充满了希望,因为有空气进来,就说明有出路。这是我坚持下去唯一的理由,我要活着,这是我唯一的信念。
不知何年何月,我终于看见在那黑暗的尽头发现了点点白光,不知多久没看见了,似乎都已经有一个世纪了!
当我见到那一片光明,见到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之时,极度的兴奋都演化为极端的平静,隧道外,我从未发现炎热的阳光是如此的美丽动人,这里仍然是大片的金色田野,稻草人、麦浪、鸟儿、写生的画家,他们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我享受着秋风抚摸脸颊的滋味,享受阳光的温暖和光明。享受逃脱地狱之后的劫后余生……
我欢呼,奈何身体承受不了我的欢呼;我雀跃,奈何心理负担不了我的雀跃!我迅速地衰老了,我来到附近的旅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我才意识到。
只见,镜子中的自己,身形佝偻,手臂蜷曲,眼眶深陷,眼球干瘪,皱纹深坳,如带血的疮疤,老得几乎要化作尘土。我突然想到了那个说着“永远,永远”的老头儿,或许,他就是我吧!
我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我决定件事记录下来,当做我的遗书!当我完成最后一个字之时,我滚落在地上,眼前一片白光,我很平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列车即将驶过万里隧道,请各位乘客不必惊慌,很快,将会走出隧道”。乘务员优美动听的声音将我惊醒!我醒来时已经大汗淋漓,列车穿过一大片麦田,正飞速朝着隧道洞口驶去。
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长长的噩梦,现在终于挣脱了这个梦魇,我庆幸这是一场梦,我庆幸自己还年轻!
可是,可是,这一切场景和梦中几乎一模一样!一片黑暗袭来,我紧张的遮住了眼睛,或许噩梦将会重演,或许从此不见!
紧张中,我呢喃了一句:“这隧道要多久才能走出去啊!”我依稀听见,有一个老头,正躲在我的背后,用他来自地狱般的腐朽声音,回答道:“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