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为松已经不记得这是被囚断魂谷的第几个年头了,但日渐衰老的身体和满头的白发偶尔会提醒他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大半生。
凌晨六点钟,他像往常一样在冰窖外的风声中准时醒来,然后借着冰雪层层反射的微弱晨光盯着冰窖昏暗的顶部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之后,把手放到身侧刺骨的冰晶上用体温融化了一把冰水,叉开沾满冰水的十指把蓬乱的长发梳理整齐。按照往常的惯例,做完这些他会在木板床上坐一会,用一点时间等身体苏醒之后再穿衣起床,叫醒大家开始准备早餐,开始新一天的计划。
过去五十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最近他们的生活规律被那帮闯入者完全打乱了。他们把他们赶回冰窖里,派人看守着他们不再让他们出去——几十年前,囚禁了他们五六个年头之后,在他们的努力争取下魔云人终于在一次谈判中对他们网开一面,允许他们离开冰窖到大湖边指定的区域内自由活动——现在连这个特权也被取消了。除了每天派人跟随守卫去仓库里提取够他们这些可怜人每日存活的一些陈年冻鱼虾之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伙伴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觉得谷外的世界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对此,冯为松心知肚明。为此,这位在深谷中带领被囚禁的战友们与魔云人抗争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决定暂时放下推进了几十年的计划,让大家休息几天,静观其变。
或许是因为闯入者中有不少年轻人,或许是因为最近的变故实在太大,他时不时会回想过去。虽然因为年代久远,他对往事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二十五岁那年,他在空天城地质大学完成地质工程专业硕士研究生学业前夕参加空天研究所太空地质研究部的校招考试,以最高分被录取。那之后他就和十几位同事一起追随导师、龙象国地质勘探领域的权威周毕堔教授进入龙象国西部地区漫无人烟的荒野之中做了两年的课题研究。
两年后,他决定报考周毕堔教授的博士生并选择了冰雪谷地地质形态及灾害防护作为研究方向。不久之后,他收到调令,加入龙象国最高指挥部发起的一个代号“启明星”的绝密勘探任务中担任任务负责人周毕堔教授的助手。
他与其他各专业的几百位科学家们随勘探队在荒洲城战区一个营地里接受了为期三个月的封闭训练,然后乘坐运输机被秘密投放到断魂谷口。
断魂谷顾名思义,是一个隐伏着巨大危险的地方。但根据外部观测和他们事先做的案头工作,除了空军给出的山峰间的乱流预警之外并没发现有什么稀奇的。
他们穿过谷口的一线天进入山谷,跟随负责探路的侦察连进入第一堵冰墙后的羊肠小道。因为对复杂独特的地形缺乏了解,他们在穿过羊肠小道时意外触发雪崩,死了很多人。进入冰柱林后,突然天降冰雨,勘探队猝不及防之下又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和装备。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进入第二堵冰墙下的冰洞里,又遭遇暴风袭击。一时之间,两千多人的队伍除了负责谷外营地守卫和后勤的一个防卫连之外,进入谷内的人员不到半天损失了四分之三以上。他们使用通讯设备联系谷外的防卫连想让他们提供增援,但通信兵纳闷地告诉他们谷内的无线电网络被屏蔽了。
接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魔云人走出山洞。警卫战士们从未见过这么丑怪的怪物,立即开枪射击。周毕堔教授连忙叫停战士们,然后派出一个侦察排追逐这个魔云人深入地下,来到一个大湖边。那个魔云人忽然停下了,连续控制了三四名战士回身向战友们喊话。侦查排长大吃一惊,以为他们被蛊惑了,紧急之下指挥战士们使用重武器打死了那个魔云人,救回了那几名战士。
随后,周教授和冯为松带着大队人马穿过幽暗曲折的谷底隧洞来到前沿阵地,他们惊讶地发现了大湖四周独特的冰川湖生态,意识到已经进入本次勘探的核心区。
周教授让冯为松立即组织剩下的科学家们开始对大湖四周进行考察勘探,负责警卫的战士们则沿着湖岸布防,并在湖边安营扎寨。
大湖是一个温泉湖。根据负责水流分析的小组的汇报,湖水深达三公里以上,越往下温度越高,一公里以下的峰值地段水流翻涌,最高温度达到一百五十摄氏度。
因为温泉的存在,虽然四周冰寒彻骨,但湖面和湖边三百米范围内却温暖如春,芳草繁花密布。湖顶是一个两三百米高、一公里宽的巨大冰雪穹顶。穹顶中间豁然开着一个直径十米左右宽的不规则口子连通着外面的山谷。
夜幕降临之后,他们到湖边的营地住了一晚,并召集剩下的负责人商量第二天的勘探安排。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了湖边的冰雪大厅。冯为松搀扶着年逾古稀的周教授到了冰雪大厅,对魔云人的奇观赞叹不已。两位战士发现了大厅一侧的一堵雕琢满飞禽走兽和神话人物的冰墙,接着发现冰墙与大厅四壁不是一体。他们试着到一侧推了一把冰墙,惊讶地发现它被移开了,现出了后面一个可容三人并行的冰洞。
他们进入冰洞,往深处走了不到二十米,进入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那是一个更广阔的冰雪大厅,里面堆满了堆积如山、光彩夺目的珠宝,还有无数冻僵的远古生物——他们推测这可能是魔云人的仓库。
这个巨大的发现振奋了所有人,但同时也带来了灭顶之灾。一直隐伏在大湖附近各处的魔云人迅速发起反击。这些披着白色厚毛的怪物用意念控制了勘探队防卫部队里负责重火力的战士,指使他们调转枪口对自己人开火。乱哄哄中手无寸铁的科考队员们四散奔逃,冯为松一边高呼让大家撤回湖边营地,一边扶着周教授缓慢地往营地的方向移动。
一枚枪榴弹忽然在他们身边爆炸,周教授倒在了血泊中,他随后也晕倒了。
醒来之后,冯为松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窟里。一直坐在他身边负责照料他的医护兵告诉他他的左肩和腰部有四五枚弹片,不过都已经取出来了。手术后他昏睡了两天,不过恢复状态很好,没留下后遗症。他忙问周教授的情况。医护兵悲伤地告诉他周教授已经身亡,包括进入山谷的八百多名勘探队员大部分都在混战中牺牲了,剩下两百多人被关押在这附近的七八个冰窟里。除此之外,他发现还有三十余个陌生的人被关在他所在冰窟对面的一个冰窟里。那些人形容憔悴,身材枯槁,似乎被关了有些年头。见到他们,那些人似乎很兴奋,一直透过狭窄的冰窗往这边张望。
冯为松大吃一惊,让医护兵扶他起来看个究竟。他贴到一扇窄窗上,看到对面三四颗满头白发的脑袋也贴在窄窗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凛,对其中一个人问道:我们是龙象国勘探队的,你们是什么人?
那颗脑袋先是沉默地看着他,接着忽然热泪滚滚,张开嘴巴啊啊呜呜地发出一串可怖的喉音。冯为松吓了一跳,忽然想起周教授进入断魂谷之前跟大家提到过二十年前那支进入过断魂谷的勘探队。他转身问道:他们是不是二十年前那支勘探队的队员?
此时其他队员都已聚拢到他身边。一名队员说道:这里不可能有其他人类,一定是他们!
冯为松心头一颤,心情顿时变得极其复杂。他惊叹道:他们居然在这么极端的条件下活了二十年,这怎么可能?
事实上,那几位老人就是二十年前那支勘探队的队员。其中一位还是当年那支队伍的负责人李世均将军。像二十年后的这支勘探队一样,他们当年贸然进入断魂谷,来到大湖边,遭遇魔云人的突袭失去了大部分战友,然后被关押到这些冰窟里,在极端封闭的环境中存活至今。
从那一天起,冯为松和他的战友们也过上了囚禁的生活。
这五十年里,他们经历了很多事。他们见过了这世上最深的恶也见过了最广的善良,但最后那些心怀不灭信念的人都存活了下来。当然,活下来是不够的,他们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
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冯为松说:我们不能因为环境限制就坐在冰窖里等死,就像李世均将军临死前告诫我们的,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我们应该更积极主动地行动起来,继续勘探和科研,继续找寻逃离这里的机会,坚持不懈地走下去。这样即便我们会因为种种原因死去,但至少能给这个国家、子孙后代乃至人类留下一些可以称为珍宝的东西。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历史因为他的这段话和他们在困难时期的杰出表现而永远铭记住了他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很多年后,有一位年轻人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不远万里来到荒洲城。他搜集所有公开的资料,采访每一个还活着的亲历者和逝去者的亲友,以及他们曾经的敌人——魔云人,最后把这些资料剪辑成一部四个小时长的纪录片公开发行,感动了无数人。
在片子的末尾,他特别加了一段话:真正能推动时代进步的不是那些在舞台上表演人间万象的人,而是那些在没有任何指望的状态下仍然能心怀最广阔的理想和希望,把这一切付诸现实的人。他们就是一群这样的人。他们就像耸立在大地上最高的山峰,沉默地守护着我们。我们并不经常关注他们,有时甚至会觉得他们过于陈旧,但偶尔想起内心就会充满希望。只有在遭遇困境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们当年有多英俊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