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此地有村子吗？村子呢？”

完颜王祥将使劲拽了一下绳子，将跟在马后面踉跄奔跑的一人拽得摔倒在地。

那人身上衣衫褴褛，脚底的鞋已经磨破，两双脚被拖行的血肉模糊。

“就……就在左近……有座小桥，过了桥就是……”那人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

“你娘的，桥呢？”

“雪太大了……”

完颜王祥闻言就要抽刀，却又一个声音阻止了他。

“王祥！”

“父亲。”完颜王祥回头望向完颜元宜。

完颜元宜扶着右臂，脸色苍白的坐在马上，指了指侧前方。

虽然风雪阻隔了一部分视线，然而三十余步外，几处火把还是刺破了夜色，将光明传递了过来。

完颜王祥一喜，招呼身边两名伴当，牵着那名俘虏驱马向火光方向冲去。

“驻足！来者何人？！”

战马刚刚踏上桥面，却只听一声厉喝，从对岸传来。

“把弓放下。”完颜王祥虽然只能看见影影幢幢的人影，却听出了对面的声音，让身侧侍卫将拉开的弓箭放回去，高声回应：“我是完颜王祥，都统，陛下可安？”

完颜鹿城被强化后的视力要比完颜王祥好得多，他早就借着对方的火把看见了一片葫芦头盔，这才出言发问。

“勿要多言，完颜尚书呢？”完颜鹿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老夫在此！”完颜元宜也赶了上来，闻言大声回应。

完颜鹿城闻言才踏上了桥，高举起了火把：“前方有村落，屋舍足够，我等在那里歇息。”

完颜王祥这才看见了完颜鹿城的样子，心底一惊的同时，手也不由自主的松了松。那名被他牵着的俘虏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猛然撞在了完颜王祥的战马上。

战马唏律律的一声惨叫，就要向侧面倾倒，完颜王祥赶紧双手紧勒马缰，控制战马。

此地可是在桥上，木桥也就三四步宽，若是连人带马掉到河里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找死！”完颜王祥勃然大怒，拔出腰间长刀，就要将那俘虏斩杀当场。

然而那名俘虏也是知机之人，他也没想过要去杀掉完颜王祥，趁着对方控马的工夫，挣脱绳子，从桥面一跃而下，跳进冰冷的河水中。

“射死他！”完颜王祥愤怒不已，对着自己的侍卫下令。

“够了！省点箭矢吧！”完颜元宜大声训斥。

完颜王祥赶紧俯首不语。

完颜元宜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扶着右臂，对完颜鹿城说道：“犬子无能，都统见笑了。陛下可在？陛下可安？”

完颜鹿城虽然也没拦住那名俘虏，却也知道这种天气跳入河水中跟找死没两样，所以也浑不在意，只是正色回答完颜元宜：“陛下在村中歇息，十分安全。”

完颜鹿城可以不相信完颜王祥，然而却一定会相信完颜元宜绝对不可能变节。

完颜元宜长长舒了一口气：“既如此，还请都统速速引路。”

且不论完颜元宜与完颜亮见面之时如何君臣相得，完颜元宜展示自己的忠贞，完颜亮展示自己的大度，一副共同建设大金特色封建主义的肉麻模样。

那名俘虏却并没有死。

他跳入水中之后，顺着水流向下游游去。喝了一肚子凉水之后，终于在意识模糊之前，被一根探入河水的虬然树根拽住了腰带。

俘虏凭借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拽着树根爬上了岸。

仰天吐了好几口凉水之后，这名俘虏竟然感觉到身上一片温暖，眼前也随之出现了幻觉。

那是山东兖州，是这名俘虏的家乡。

在大难还没有来临之前，他家有数十亩地，有妻儿老小，还有个大院子。所谓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如今全完了，熟地全都被换成了荒地，家中男子也被征调成了签军，到两淮为完颜亮作马前卒。

不知道全家老小守着数十亩荒地该如何过活，父亲母亲还好吗？儿子女儿是否长大成人？妻子又是不是忍不住艰苦而改嫁了？

“爹，娘，阿月……”那名俘虏念着几个名字，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着向前跑去。

“不能停……不能停……俺要活着回去见他们……俺要活着回去见他们！！！”

抱着如此信念，男子朝着河的反方向奔跑。他其实不知道他究竟上的是哪边的岸，此时他也不想搞懂了，只是跑，不断的跑。

寒风冻结了被鞭打出的血液，却又在奔跑中与飘落的雪花融在一起，顺着脸颊流到了眼睛之中，让这名男子眼前血红一片。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男子却发现眼中出现了几处火光。

男子的思维几乎已经停滞，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代表的是什么，知道隆隆马蹄声传到耳边时，男子才面露惊恐，想要躲避。

“唉唉唉……看路嘿，这要是撞死你，你说你自己倒不倒霉吧。”

战马人立而起，凭借着六识敏锐在最前方开路的嘉兰甚至连一根火把都没有带，见这名男子像是碰瓷一般撞向自己的战马，嘉兰赶紧刹住了战马，怒喷眼前的男子。

男子呆呆的望着嘉兰的满头金发，瘫坐于地，痛哭出声。

“怎么回事？”

不到半柱香之后，大唐小队的其余成员也围了过来。

“此人是谁？”席君买指了指这名浑身湿透衣衫褴褛之人，对嘉兰问道。

嘉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宋金两国分辨敌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发型，这个位面的完颜亮时代，早就将割发令执行到底了。面前的男子头发跟狗啃的一般，而且大部分位置只有短短一层，明显是金军。

然而无论是金军正军还是签军，他都已经惨成这样了，大唐小队中又都是要脸之人，所以倒没有人想干掉他去换取可怜的那一点积分。

“喂，兀那汉子，你见到有大队金贼马队了吗？在哪个方向？”席君买想了想，从鞍囊中摸出一个炊饼，扔给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接过面饼，哭得更伤心了。

席君买摇了摇头，示意嘉兰继续带路，招呼小队成员出发。

“太尉……是俺……俺是顾顺……俺是顾顺啊！”那名男子攥着面饼，颤巍巍的站起来，对席君买说道，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

顾顺？

席君买愣了愣，一时没有想到此人是谁，随后看着对方捧着那个面饼，才恍然大悟。

此人正是在季成殉国前夜，席君买等人渡到大江西岸侦查时，遇见的那名带着数名淮西签军一起从金军中逃脱的山东人。

当时也是这样，他拿着席君买给他的面饼，分给了几名淮西人。

“你为何在此地？”席君买问道。

然而顾顺却没有回答他。

“俺知道金国皇帝在哪里！太尉！太尉要不要杀了他？！”顾顺双目赤红，也不知道是流进去的血液，还是火光映照所造成的，他双手用力攥着面饼，面饼的渣滓从指间落到地上：“太尉！杀了他！为天下汉儿出一口气！”

席君买左右看了看，见沈如君与鲁冰冰这些体质相对较弱的女子面露疲态，点了点头：“这种大雪天，金贼一旦安置，则必然会歇息，咱们也休息上半个时辰，养精蓄锐再去突袭金贼。”

“叶兄？”

叶飞站在马上，四周望去。

“那边五十米左右有个黑影，应该是个小屋，走近了再看看。”

席君买将顾顺提溜上备马，众人驱马来到那处黑影前，正是一座茅草屋。

其中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家具锅釜，如同早已废弃。

然而大唐小队也不是想在这里久居，只要能暂避风雪就可以。

不多时，火堆就在屋中升了起来，众人强打精神，将食物饮水烤热，囫囵吃下。

顾顺吃完两个面饼，又烤了一会儿火才感觉活了过来，他注意到门外马背上还绑着一人，横趴在马屁股上，不知死活。

“那是何人？”顾顺好奇问道。

席君买将一块肉干塞嘴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唤作娄薛的贼子，等会儿有大用。”

“不说他了，你怎么回事？怎么没有渡江？”

此言一出，顾顺哽咽几声，眼泪更是扑簌而下。

“太尉，等俺回到那座破庙的时候，金狗游骑已经将淮西的弟兄杀光了。”顾顺的哭声很快变成了嚎啕：“他们是为了等俺才留在原地的，李文兄弟死的时候都捏着俺分给他的那块饼……”

大唐小队默然不语。

哭泣一阵之后，顾顺继续说道：“俺不会水，又不会船，只能拿着太尉给俺的炊饼在西岸躲躲藏藏，投奔到一处山村人家。还好大宋天军很快就将金贼从采石矶击退，俺这才能活下来。”

“今日刚入夜，俺冻得受不了了，出来打柴，正巧被金狗逮了个正着，让俺带路找屋舍村庄。”顾顺惨笑道：“俺绝不能恩将仇报，将这些金狗引到收留俺的地方，只能诳他们向和州城方向走。走到前方小河处，金狗与大队汇合，俺趁着他们不注意跳河逃生。”

“此地已经是和州了吗？”席君买皱眉问道。

不止完颜亮与完颜元宜，其实大唐小队也迷路了。能追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完颜鹿城溢散的生命元素过于澎湃，嘉兰隔着三四十里都能准确的感受到。

从而让嘉兰如同一只闻着血腥味的鲨鱼，领着大唐小队衔尾追杀。

当然，一路上阻拦的金军也不少，只不过被大唐小队纷纷击破而已。倒霉鬼娄薛就是这样被席君买走马活擒的。

“对，俺确定没有跑远，俺也跑不远，的的确确在和州地界。”顾顺点头肯定。

席君买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到最后依旧回到了采石矶附近，不由得有些恍惚，然而他迅速定下心神，继续问道：“捉拿你的是谁？与他们汇合的金贼大队又是谁？你又如何确定完颜亮身在其中？”

“那金狗唤作完颜王祥，他唤桥上一怪模怪样的黑甲之人为都统，还问陛下是否在此。”顾顺咬牙切齿：“黑甲人没有回答，只是让对面一名尚书回话。再之后俺就逃了。”

席君买点了点头。

他知道黑甲人是完颜鹿城，在这之前大唐小队最担心的就是完颜鹿城与完颜亮分开行动，追上完颜鹿城也无法干掉完颜亮。这种可能性非常小，然而一旦发生，则意味着此次任务还会再生波折。

然而此刻看来，完颜鹿城作为顶尖武力依旧扈卫在完颜亮身侧。

完颜鹿城没有回应完颜王祥的问话，那就是最好的回应了。若完颜亮真的不在，那完颜鹿城直接回答就罢了，何必作遮掩？

“顾顺，你有大功，某不能不赏。”席君买想了想说道：“这样，接下来某用不到如此多的战马了，与你五匹，你养也好，卖也好，都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货。”

“俺不要马，俺要跟太尉一起杀金贼！”顾顺浑身抖了抖，却依旧坚持说道。

席君买摇了摇头，将从鞍鞯下拿出的一小袋面饼与肉干全给了顾顺，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被冻得不轻，若还在风雪中奔波，轻则留下病根，重则立即死了也说不定。”

“未来的日子还长，好生活下去吧。”

“太尉……”顾顺咧嘴笑了笑，却又抱着两包食物哭泣出声。

“嘉兰，还能辨别方向吗？”席君买没有再管顾顺，扭头对嘉兰说道。

“能！”嘉兰吞下了嘴巴中的肉干，指了指一个方向。

席君买点了点头：“那个方向肯定有一条河，找到河之后沿着大致方向找桥，完颜亮就在桥的后面。”

“等会儿如何去做？”

“简单……”席君买笑了笑。

屋外一阵北风呼啸，雪下得愈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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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庄之中，完颜亮躺在稻草之中，将腰刀抱在怀里，闭眼假寐。

完颜鹿城盘膝坐在外间，借着火光擦拭铁矛。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完颜元宜右臂骨头虽然已经接好，然则他毕竟老了，对于疼痛的忍耐能力有所下降，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不知道究竟是疼的，还是接下来所说的话语十分犯忌讳。

完颜亮睁开眼睛，无奈的说道：“移特辇，今日咱们共同落难，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吗？”

完颜元宜想了想，终于咬牙说道：“陛下，臣虽姓完颜，却是赐姓，毕竟不是国族，接下来的话，臣的确是僭越了。”

“让你说你就说。”

“是。”完颜元宜小心翼翼的说道：“此次班师，要不要让臣先行，先把乌禄处置了？”

完颜亮皱了皱眉头。在房间靠外位置的完颜鹿城也停止了擦拭铁矛，将目光投向完颜元宜。

完颜乌禄就是完颜雍，在另一个位面中，就是他在完颜亮南征受挫时造了反，登基称帝。从而让完颜亮进退失措，兵变被杀。

史称金世宗。

在这个位面中，完颜亮十分强大，牢牢的握着兵权，就将完颜乌禄衬托的十分弱小。

什么？你要造反称帝？你问没有问过二十五个万户答应不答应？

然而若是从政治地位上来说，完颜乌禄在完颜氏近枝之中，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势力大小都是仅次于完颜亮的。

完颜乌禄身为完颜宗辅的儿子，天然就有一部分政治权利。完颜亮若是想要依旧依靠完颜氏国族，在完颜乌禄没有大错的情况下，完颜亮根本没办法处置他，只能来回调动他的位置，不让他在地方上形成自己的派系。

只不过平日里完颜乌禄都是夹着尾巴作人，安安生生得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没出过幺蛾子。所以所有人都不太把他当一回事。

然而这不是完颜亮南征失败了吗？不止要将吞下的两淮全都吐出去，甚至丢了四个万户的正军。谁知道在这种时候完颜乌禄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更为关键的是，完颜乌禄此时是东京（辽阳）留守，身在女真的起兵之地，他若是真的玩一把大的，那金国不打一场内战就见了鬼了。

“乌禄……”完颜亮微微合眼：“乌禄……”

“俺还是不忍兄弟相残。”完颜亮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让谋衍（完颜娄室之子）带兵去辽阳守卫，若是乌禄敢染指兵权，拉拢谋衍，那就杀了他！若是乌禄依旧只是处理寻常政事，那就不用管他。”

“大金干臣能少死一个算一个吧。”完颜亮见完颜元宜还想说话，伸手阻止了他：“移特辇，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陛下……”完颜元宜刚刚想说些什么，坐在外间的完颜鹿城却是猛然一顿铁枪，长身而起。

“敌袭！”

完颜鹿城的怒吼传遍四野，已经和衣而睡的金军纷纷被惊醒，抄起手边的武器就冲出房门。

随后，睡意还没有消散的金军甲士就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羽箭将金军射倒一片，金军还没来得及反击，数名甲士就一声不吭的拿着大斧短锤摸黑杀进了人堆。

一时间，惨叫声、哀嚎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完颜鹿城却没有心情管这些，他刚刚示警，房屋后方的土墙就崩裂开来，一杆长枪先至，随后一名雄壮大将就合身砸了进来。

“席君买，你还敢来！”完颜鹿城一声怒吼，挥舞铁枪逆击而上。

两杆已经可以被称为重兵器的铁枪相交在一起，发出当当数声巨响，将屋檐上的雪都震落下来。

“耶耶此次来，就是为了取完颜亮的狗命！”席君买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完颜亮呢，当缩头乌龟了？”

完颜鹿城闭嘴不语，手上铁枪急点，想要将席君买格杀于此。

屋内空间有限，其实并不适合长枪这种兵刃作战。但架不住两人皆是力大无穷之辈，房梁土墙根本没有些许阻拦，两人举手投足间犹如要拆房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