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马文升出列奏道:“臣请罢撤东厂。”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耸动,人人都深吸了一口气。
言官们更是握紧了拳头,决战的时刻,到了。
今天与其说是在声讨尚铭,不如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东厂。
不是大家心情好不追究尚铭的责任,而是要玩一把大的!
如果把尚铭比喻成一条狗子,那么东厂就是狗窝。
试想一下,若是连狗窝都拆了,成了丧家犬的狗子还能蹦跶得了么?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狗?
再者,天下苦东厂久矣!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会挨老天爷雷劈的!
为什么不是锦衣卫呢?
又为何不是西厂?
这是有历史渊源的。
先说锦衣卫。
锦衣卫乃是太祖于洪武十五年,将负责自己护卫和仪仗的“亲军都尉司”和“仪銮司”两者合并改制而成,乃是在朝会上全体讨论通过,名正言顺的机构。
锦衣卫最开始的职责范围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后来也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等秘密战线工作,类似于国家安全部门。
虽然直接听命于皇家,却也是朝廷机构的一份子,且是有大功于国的。
监视大臣这些,严格地说起来,属于锦衣卫不务正业。
因此在众人心里,锦衣卫属于可以抢救的那一类,只要拨乱反正还是好同志好机构。
再者这些年袁彬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锦衣卫可谓是相当低调。
虽然仍然嚣张跋扈,但在监视大臣方面毫无作为,远远落后于他的两个后起同行。
三害之中,锦衣卫为祸最轻,可以放过容后改造。
再说西厂。
西厂纯粹就是当今圣上一时心血来潮之作,根本没有跟大臣们商量(商量了是绝对不可能成事的),就乾纲独断地成立了。
如同一条出了栅栏的疯狗,见人就咬,在朝堂中搅起无数波澜。
相当多的人恨不能吃起肉寝其皮,乃是头顶流脓脚底生疮令官员们又怕又恨的存在。
但西厂在民间的风评却并不如何差,究其原因,主要是西厂并没有扰民。
西厂修理的都是官员,上至首辅,下至胥吏,没人能逃得过他的毒手,偏偏这些又是小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因此严格来说,西厂口碑在某些地方甚至比当地亲民官还要强上许多。
当然,这并不是文官集团会放过他的理由。
相反,文官集团曾经一致对外,清浊合流将西厂弄散过一次。
但时隔不久,宫里就出了曹吉祥案,皇帝顿觉内宫也不安全了,便又重新起复了忠心耿耿的西厂。
而且复出之后的西厂比之前可谓是狡猾了不少,结交了一批文臣武将,又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军事方面,避开了与文官正面交锋的主战场。
之后汪直倒也走了狗屎运,颇立了些战功,这就有了立足的借口,令得大臣们没有了足够的弹药罢撤。
加之汪直近期一直在南京“为非作歹”,没有再祸害京城里的百官,大家也没什么好的借口对其暴起发难。
并且从策略来看,若是一下子奏请裁撤东西厂两大机构,打击面太大,难度也加倍,成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兵法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集中火力先拿下东厂,根基比东厂浅薄的西厂成为下一个集火对象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最后说东厂。
东厂乃是成祖于永乐十八年建立。
以成祖皇帝乃是典型的信奉“以重典驭臣下”的强势人物,摆明了说就是要专门设立一个机构“专主查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于是东厂便在其一声令下之下应运而生。
而且最悲催的是,成祖文皇帝乃是通过“靖难之役”夺了自家侄子的皇位而当上的皇帝。
这位整天里“疑邻偷斧”的皇帝,对于诸位臣工的态度很有问题。
“总有刁民想害朕”,于是给予了东厂极大权力,开了宦官干政的先例。
可以这么说,东厂的设立,一开始就坏了朝廷的规矩,根本目的就是冲着与朝廷大臣对着干去的。
东厂这一成立,就成了所有官员挥之不去的噩梦。
东厂行事可不象锦衣卫还能有些底线,东厂的底线便是没有底线,怎么顺手怎么来。
栽赃陷害,溜门撬锁,窥视阴私……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东厂的口碑不论在官场还是民间,简直是就是臭大街,中人欲呕。
但凡有点身家的商人富户都要上交“保护费”,种种恶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如果说众人对于西厂的愤怒是出于私愤,那对于东厂的愤怒则是公私兼顾,真正的为民为国除害。
而此时这个时候,京师里传遍讨贼檄文,民情激愤;官员里刘大夏的遭遇令得中下层官员人人自危;万首辅的悲惨形象历历在目,高段位的大臣们也不能不考虑自身的安危。
数股力量集合起来,倒东厂的大势已成,不可遏制也!
毛弘老大人当即出列奏道:
“吾皇啊,万岁啊,民心如天心啊,天下臣民提及东厂,无不且恨且怖……你是不知道啊,东厂背着您犯了多少千山万壑难填之罪恶……东厂之祸更甚于天灾啊……”
毛大人言辞恳切,一句三行泪,人皆恻然。
紧接着毛大人之后,众臣纷纷出列声讨东厂不法事,人人慷慨激扬,个个口沫横飞……
什么东厂勒逼商人、劫掠富户、私设黑狱、夺人田产、侵占民宅、强抢民女、下馆子不给钱、逛青楼睡霸王觉、推阿婆落海、出卖国家机密、强那个啥老母猪……
有的没的活灵活现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就在一旁亲眼所见一般。
当真是十恶不赦,人神共愤,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尚铭尚公公此时欲辩无言,一张嘴哪里能讲得过这数十张血盆大口,明明有许多太过夸张,比如强抢民女,逛青楼睡霸王觉等等,这是太监能干出来的事么?
但正所谓谎言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理,众人这一通滔滔不绝下来,不但众人自己信了个十足十,就连尚公公自己也不得不怀疑人生,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些超出能力之外的事情?
就算自己没做过,难保东厂那帮混蛋没有做过啊!
成化皇帝脸色越来越黑,若是大臣们就事论事地要办了尚铭,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毕竟尚铭这厮现在越来越不中用,换一个人上台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现在这情形,这分明就是打着为国除害的旗帜来削弱皇权,真当朕是可欺之君么?
然而成化皇帝是没有跟群臣对着干的魄力的。
尤其是所有的官员都抱成团的时候,连平时惯于阿谀奉承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都倾向于裁撤东厂的情况下,成化皇帝就更显得孤立无助。
今日午朝有些仓促,怀恩没有参加,否则断不会让群臣如此肆无忌惮。
汪直也不在,这小子一天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浑没把朝廷大事当回事,否则有汪直在也能镇得住一些人,不至于让场面一边倒地失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此一对比,尚铭和他的东厂就显得格外之不堪。
成化皇帝一急,口吃的毛病就犯了,数次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张口结舌心中大怒!
梁芳虽然知道皇帝心意,可此时此刻,他哪里敢以一人之力单挑群臣,打死他都是有可能的,更何况他屁股也不干净,在这个众志成城的时候跳将出来,无异于螳臂当车,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然而群臣眼见皇帝不言,梁芳不语,便以为皇帝不是怕了就是默许了,便愈发的肆无忌惮,大有用唾沫星子淹死尚铭的态势。
尚公公脸色越来越惨白,偷眼看去,连他最坚强的政治后盾梁芳梁公公也不敢多置一词,生怕成了众人集火的对象。
大臣们则如打了鸡血一般疯狂发飙,无数人的手指头已经戳到了尚公公的鼻尖,再过片刻,指不定就要饱以老拳为民除贼了!
大势去矣!
尚公公绝望地闭上眼,痛苦地咬破一粒秘制药丸。
顿时,尚公公满脸酱紫,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地倒了下去。
“唉呀!尚铭羊癫疯发作了!”梁芳大呼小叫。
众人一看,口吐白沫的尚公公已经如蛆虫般在地上翻滚抽搐,不省人事了。
成化皇帝顿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道:
“拖下去,命御医全力救治。众卿家,事已至此,明日早朝再议。”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成化皇帝已是一甩袖袍,退朝了也。
虽然事出突然,没能得出众臣们想要的结果,但大家毫不气馁,早朝再议便早朝再议。
管你是缓兵计还是羊癫疯,都是没有用的!
早朝可就不止是咱们这些老家伙了,那是整个京城的官员一起上奏,试想一下,东厂还能存在这个世上?不存在的!
岂不闻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