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尚书脸色不是很好。
任谁大半夜地从温暖的怀抱里跑到这冰冷的贡院,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但国家抡才大典,且是刚刚出过一次问题的,他们还真不能不来。
来人只是报知贡院出了大事,须得三位大人亲至,却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事。
三人心惊胆战,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上次的处分还没有下来,现在又出事,这叫人情何以堪?叫天下人如何看南京的官员?
三人心里叫苦,火急火燎地来到贡院,这才得知,竟然是为了一篇文章。
三人心里顿时勃然大怒。
三人里年纪最老的礼部尚书周宏时,早已是很有自觉地把南京当成养老之所,闲暇时时听听曲,弄弄孙,然后做些有趣的运动,政事能推则推,能免则免,优哉游哉岂不快哉?
人长了年纪,睡眠本就少,好不容易才睡下便被人叫起,当然是一肚子的不爽。
三人里最有想法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白史鉴,因左都御史暂缺,因而南京都察院一直是他主事,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能调回北京都察院再续辉煌,因而上次的科场舞弊案他是下了死力气的。
结果不知怎的,副主考的死因竟然莫名其妙的便成了自杀,而别的考生任他如何拷问,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实是难倒了他。
再加上突然出了贡银劫案,科场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挂了起来,成了悬案。这让他很是郁闷。
所以一听到贡院又出了事,他立即就又惊又喜了,上天垂怜,又给了一次机会!
可当他听到只是一篇文章之后,顿时就怒了,如此小事,值得三位堂官亲自跟一趟么?
三人里兵部大佬耿予最无辜,你科举考得好不好,关我叉事咩,老夫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贡银劫案才刚刚消停,这屁股还没坐暖,贡院又出事了,只不过出事就出了呗,还轮不到老夫动用大军弹压吧?
南京兵部尚书与其余五部相比,尚有些实权,但有的也有限,在南京所作的也就只能算是起到各方协调的作用,真正要动用兵马,还是要北京兵部同意才成。
且南京最精锐的两支兵马,守备军和孝陵卫都不归南京兵部管辖自行调动。
所以南京兵部只能管管地方卫所,比如刘大侉子之流倒是归他调动。
但南京的五军都督府还有守备府才是直属上司,因此管起来也很不顺手。
否则也不至于刚结束的贡银案如此巨大的油水,他们兵部分到手的才寥寥数间中等店铺。
他倒是没睡,正在和一帮部里的亲信还有几名卫指挥使在饮酒,正喝得高兴,就被拽到了贡院。
听说是为了一篇文章的事,当即无语,文章写得再好,跟兵部有一文钱关系吗?
“见过三位大人,下官职责所在,未能远迎,实是不胜惶恐,事出突然,不得不请三位大人定夺,麻烦大人们了,下官先行谢罪。”朱主考隔着大门,将事情由来说了一遍。
“不麻烦,不麻烦,朱大人老成谋国,吾等又焉敢后人乎。”礼部周尚书笑容满面。
小题大做,实是小题大做,三人心里暗骂,不过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毕竟翰林们号称“储相”,翰林学士又是距离内阁最近的那几人之一,这个近乎还是要套的。
白御史淡淡地道:“哦,竟如此奇文,倒是真不能不先睹为快也。”
耿予则是相当直白地说道:“‘靖倭策’?有趣有趣,耿某倒要看看,有何真知灼见,能值得咱们劳师动众,希望不要是哗众取宠便好。”
“听说耿大人是云南人?不如下官跟大人打个赌如何?”
朱大人如何听不出三人的不满,微微一笑,攀起了家常。
历任兵部尚书,多多少少都带过兵,沾有点当兵的匪气,耿大人一听打赌,顿时眼一亮,答道:“有意思,如何个赌法?”
“下官赌三位大人看了这篇文章,若是不动心,不同意下官的看法,便算是下官输了,下官愿在南京状元楼请席,当面向三位大人陪罪;若是大人输了,输给下官一瓶‘百花蜜酿’如何?”
这个……
这个打赌朱大人输了请客,相当破费;赢了就只得一瓶酒。
看起来亏大了。
可“百花蜜酿”乃是贡酒,民间难寻,听说全部由云南沐家包了,就算是有钱没门路也是买不到的。
偏偏耿尚书是云南人,向黔国公府求一瓶,这个面子沐家还是要给的。
这实在是一个以小博大,相当不对等的赌注嘛!
“好一个朱大人,摆明是要敲咱们的竹杠来着,好好好,若是我两人输了,也状元楼上请一桌,就这么定了!”
周部堂和白御史两人哈哈大笑,抢着代耿尚书应了下来,这朱大人,实是值得一交。
“也罢,若真是奇文,倒也当得。”耿予也是大笑,不快之意一扫而空。
瞧瞧,人家朱翰林情商就是高,一个不大不小的赌注,三言两语就消除了三人的不快,打通了四人之间的关系,可见人家能当上翰林学士并非无因。
接下来当然就是开始走流程,隔着小窗口看这篇“奇文”。
贡院大门内外,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贡院之内。
副主考大人手持着一只大号的“气死风灯”灯笼,打着亮光。
主考大人双臂伸长,将全文展开,我顶你个肺,这篇文章怎的如此之长……
后面十个白须老头在巴巴的看着。
门的那一头。
三个老头凑在一起往里面看。
“灯光往左一点。”
“往右一点。”
“往上一点。”
“拿稳点,不要抖,老夫看着眼花。”
朱主考和叶副主考别看手里拿的东西不重,时间一长,着实有些吃不消。
叶副主考手里拿的是灯笼,倒是可以换手。
可朱主考乃是两手拉开的架势,文人嘛,那有什么耐力,时间稍长,就已颤抖不已。
“三位大人,能不能看快一点点,下官手臂沉重如铅矣!”
那边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忍耐,忍耐,前面这两点就够老夫反复揣度许久的了。”
“奇哉,怪也,着此者莫非跟咱们一样,也是个老家伙,否则那里看事情能如此通透?”
“然也,吾听说有一书生,屡败屡考,足足考了十余次,莫非就是那人?”
“这上面写的什么‘经济战’,果然是发前人之所未有,此法绝不可示之以人也!”
“大国利器,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此等利器,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春秋时期,越国假意援助吴国,故意以沸水煮过之谷充当种子,导致吴国次年无收,弱越乘此攻之,轻松便破了强吴,可见经济之战实乃杀人不见血之软刀子也。”
“何止如此,那银山之消息,泄露一点都会掀起莫大波澜,此人对倭国地理竟如此清楚,非长年跟海商打交道,甚至要跟倭国之人打交道才能清楚,非道听途说可知也。”
“嘘,小声些,小声些,足够倭国用五百年的银山,若是为我大明所用,天下用度不缺也,想想都是,啧啧……”
“嘘,周老您先别激动,别激动,照吾所看,当务之急,乃是严密封锁消息……”
“啊,吔,别抖,别抖,吾看不清也……”
朱大人实在吃不消,双手无力放下,“不行了,换人,叶贤弟,我俩换换,轮换。”
其实打着灯笼也是蛮累的。可叶副主考能说什么?
只能苦着脸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