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边画纸江山静,板上敲声市井喧;夫子不求名与利,后世漫传七二贤。
致公堂正中,供着孔子画像。
下面坐着的是正房主考官,翰林院学士朱锦绣。
和后世没什么两样,考生大考完之后,各种荒唐减负。
但是考官们却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秉烛夜审试卷,熬得两眼通红。
通常从审卷到定名是十天时间,但考虑到士子的心情,一般来说只会提前不会延后。
这一次特殊的南直隶乡试,正副两个主考官都是从北京翰林院专程调来主持的。
正副主考官是翰林院学士朱锦绣、叶兼明,两位翰林大学士都是北地人。
朱锦绣年纪稍长,叶兼明也都知天命了。
南直隶考场还有十位同考官,是皇上特旨,由从南直隶各府选出来的博硕鸿儒担任。
方唐镜等众考生的命运便掌控在这两位主考及十位各房考官手中。
朱锦绣端起一盏刚沏好的龙井茶,呷了一口。
作为河南人,朱锦绣却最喜欢喝绍兴的龙井茶,香醇厚重。
但现下喝茶却是为了提神,这些天不到四更天就起床,实在是困意重重。
喝几口俨茶提神,整个人精神了一些,他一会要巡视各房。
他也生怕在那些老鸿儒面前有任何失仪,他可是代表了翰林院的脸面。
点了三支香焚上,对着孔圣像参拜下去。
行完礼,朱锦绣却并没有马上巡视。
江南各府,自然是南京城和苏松杭四州的读书人最多,但不能五十个试额都取给这四府,这其中的分寸必须把握好。
今年乃多事之秋,先是大灾,后是科举舞弊,接着就是贡银劫案,所以这次乡试是断断不能再出错什么问题,而且要办成一个皆大欢喜,各个府都可雨露均霑的大喜事才成!
既要平衡各地,又要选拔出真才实学的人才,还需照顾上面点名的……
里里外外,着实不易。
朱锦绣正在细想之际,副主考叶兼明进来道:
“省吾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开始巡房了?”
朱锦绣字省吾,他点点头道:“按规矩来,让差役们再检查一遍贡院前前后后,确保内外隔绝,任何人不得违禁!”
朱锦绣吩咐下去,在旁的吏员,衙役都是领命执行,各行其命。
致公堂里就剩朱锦绣与叶兼明二人。
两人喝着茶,没有说话。
乡试之后,取中五十名举人都会拜两人为座师。
一般而言,每一批南直隶举人将来都会出四五个进士,当真高产得吓人。
对于主持科举的学官而言,这都是宝贵的人脉和财富。
若不能选拔出有用的人才,那损失可就相当大了。
想到这里,朱锦绣问道:“近思老弟,可知士子之中有什么公论的贤良之才?”
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叶兼明此人在翰林院中比较善于交际,为人玲珑。
人同此心,叶副主考想的也是这个问题。
叶兼明字近思,苦笑道:“有倒是有,只不过这些人都是流言缠身……”
朱锦绣也是眉头蹙起,道:
“知道了,就是上一案的嫌疑,嫌疑不嫌疑的先放一边,你看这些人可有真才实学?”
叶兼明认真地道:
“愚弟从来的那天就先派人赶早一步打听过,相互吹捧造势,读书人中便以这些人为最,但以江南的文风,即便是滥竽充数也难持久,这些人亦算有些过人之处。”
朱锦绣道:
“江南温柔乡,多糜糜之风。
士子不好好读书,整日只知呼朋唤友流连花街柳巷,写几首青楼诗,就以为有了声名。
朝廷以经义取士,乃是为国求贤之义,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即便不是官司缠身也不可取。
你我身为主考,要扭转此等风气,让读书人回到求实务本,专研经义之正途上来。”
叶兼明道:“省吾兄可谓字字如金,吹嘘再厉害,文字却是骗不了人的。”
朱锦绣称许地点头道:
“近思贤弟深得我心,不过除了这些人,就没听说什么贤才吗?吾深恐有遗珠之憾也。”
叶兼明道:“江南文昌之地,文采风流者不知凡几,省吾兄可听说过曾彦此人?”
朱锦绣笑着道:“此人不是有名的老相公乎?”
叶兼明笑着道:“原来兄长也知此人之名,此人少年成名,参与的科考不下十次,年已四十有九矣,可谓名声最响的老生员。”
朱锦绣点头道:“文章憎命达,曾彦此人的府院试时的墨卷,我亦调看过,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不说举人,便是进士也是可期。偏偏总是有如鬼似神差一般,每一科必落榜,此天意乎?”
“兄长可听说过王元此人?”叶兼明又说了一个名字。
朱锦绣想了想道:“莫非是人称江南狂生,自号马政通的那书生?”
叶兼明笑道:“据说此人曾游历两年边镇,很是做了一些边塞诗,也为边军募捐了不少钱粮,家乡中曾组织四邻联防抗倭。”
朱锦绣道:“善,现今朝廷缺的便是这等肯沉下身子踏实做事的人才,可择优而取。”
叶兼明又说了些人,朱锦绣一一默记。
最后,叶兼明犹豫再三,说了一个名字,“方唐镜。”
听到这个名字,朱绵绣也沉默了好一会。
两人都听说过方唐镜的名字,却并不是从民间听到的,而都是在京城里听到的。
名声也是复杂得紧。
有说此子贪婪如狗,卑鄙如猪;
有说此子经民济民,活人无数;
有说此子哗众取宠,专攻诗词;
有说此子学问精深,宗师风范;
有说此子谀附权贵,贪慕富贵;
有说此子胸怀远大,兼济天下。
到了南京之后,也多有此子的荒诞故事,什么松江府的影子知府,什么皇上亲自下旨慰问,最离谱的就是传说他破了这次的“惊天劫案”。
这明明是西厂,巡抚衙门,锦衣卫,守备府,镇守太监府这些机构精诚合作的结果,不知是哪个妄人,生生把这货的名声与这惊天大案硬拉到一起。
一个人的名声能有如此离奇怪诞,倒也不能说不是一个人才!
只不过,这样的声名有利还是有害,实是难说得紧。
叶兼明笑道:“不怕对兄长你说,愚弟到内阁领公文的时候,遇到司礼监怀恩公公手下送公文,有意无意地也跟愚弟说过此人。”
朱锦绣脸上笑意顿时冷了下来,此子竟然跟宦官走到了一路?这就不得不防了!
叶兼明又道:“后来下官出来的路上,又遇到东厂厂公的干儿子,也暗示愚弟‘关照’此人,当然,他这个‘关照’便是示意,此人上一次科举舞弊很可能有极大嫌疑。”
朱锦绣便茫然了,东厂这个“关照”当然是想“关起来照顾”的意思。
他方唐镜一个江南的生员,怎么可能跟远在南京城的司礼监,东厂两大机构有瓜葛?
这样一个人,取是不取?
朱锦绣想了半晌方道:
“罢了,若他的卷子通过房官,吾会着重看一下,取不取还是要看他本人文章写的如何。”
叶兼明笑着道:“省吾兄真是廉明公正,吾辈楷模。”
话音落下,那边衙役来回报,各处均已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叶兼明拱手道:“省吾兄,走罢。”
朱锦绣点点头,放下茶盅,两人联袂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