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完纸糊三阁老,方唐镜略停了一会喘了口气,继续道:
“容小弟再说那泥塑六尚书的丑态...你们是不知道啊,这六位的事迹堪说是精彩绝...”
“停!”先前说开场白的主持人猛然打断,问道:“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其实先前他已经看见方唐镜和两位老者,只是方唐镜三人衣着普通,身边随行的只得一个小婢女,亦复衣着朴素,便只当寻常书生与家里长辈恰好游玩到此地,便不以为意。
然而方唐镜骤然跳了出来,打乱了预定的会程,且发表如此“危言耸听”的“低论”,虽然包括他本人在内都八卦得紧,可还是极有理智的,知道若不及时制止,后果难测。
“某乃松江府赴试生员花山方唐镜,区区贱名,不足入众位高贤之耳。”方唐镜谦逊。
“花山方唐镜?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对了,想起来了,莫不是单刀赴会,以一已之力从李大宗师和知府手里讨回秀才功名的方唐镜!!”
众人恍然,纷纷换上敬慕有加的目光,原来是号称不畏强权,敢当面做出“学政衙门前,三尺白绫悬”,《青天》这等血溅三步诗句的——松江府第一秀才。
果然气势磅礴,针砭当朝大佬如揍狗子,胆气豪横得没朋友。
但这样的人倒也有个好处,正所谓物以类聚,若是与之交友,沾上了名声,大大的有利。
“原来是方朋友,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才华凌厉,如锥立囊中,卓尔不凡。愚兄胡学贤忝为本地地主,今日请诸府朋友游历牛首,缅怀岳鄂王功绩,不意得遇方贤弟,何幸如之,请入座。”
胡学贤命人整桌,又见跟着方唐镜的两位老者俱是气度不凡,神态出尘,忙请教姓名。
“我两个糟老头子也是偶遇方小友,谈得投机,一起瞻仰岳王遗址,大家随意就好,不必因我两个老东西搅了兴致。”老儒一笑置之。
他暗中思量,这里的学子十人里有八九倒都是在流言名单上的人物,不由暗中留心观察。
话说方唐镜开过口后,胡学贤等人便避而不谈政治,众人三五成群互相交谈,顺便换换名帖探讨学问,当然猜题什么的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才象是正常的文会。
老道士对老儒生道:“这位方小友,实在很能搅局。”
老儒生道:“这小子的履历你是不知道,我也是前天派人打听后才知道,着实是一柄利刃,不出鞘则已,出则伤人,便是连李士实也在此子手上落过面子,颇有你当年风采。”
老道士诧道:“竟有此事?那李士实貌似公正,实则心机极重,观其入仕以来,竟从未走过弯路,可见其人也是极有手腕的,怎么可能在一个后生小子手上吃亏?”
老儒生轻声道:“这才是我最疑惑的地方,两人明明不可能是一类人,可为何流言里煞有介事硬生生说两人实是暗中必有勾结,且言之凿凿李士实已把题目提前透露给了此子。”
“苦肉计?不可能,李士实断断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官声来成全一个士子。”老道士亦是蹙眉。
两位老人猜了半天仍不得要领,便转了话题,谈起方唐镜的另一面,老儒生又道:“这小子还有另一项别人没有之大本事,实是财神童子转世……”
“怪得他敢说将梳子卖与和尚,这小子,当真异想天开,很有些意思。”
到了他俩这个境界,都知道国计民生离不开一个财字,其他什么君子不言利,都是虚的,毫不避讳。
两人谈了许久,直到那胡学贤再次有所动作,两人的谈话才停了下来,因为文会已进入了老道最感兴趣的环节。
既然不能再针砭人物,那么便按照流程进入正题,各人写一篇缅怀岳王的文章,吟诗作对,作词政论什么的均可,文体不限,乃是准备编入到文集中,刊行于市的。
方唐镜此时已经与众学友交流了一圈,又回到了座位,凭栏远眺,视野开阔,世间种种尽入眼帘,山风激荡,松柏涛声阵阵,心胸陡然为之一宽,觉得这里倒是个建岳王观的好地方,便看向老道士问道:
“老神仙,从此处往下看,江山如画,人民安康,想来岳王生前所愿便是如此罢?小子以为,此处当为建岳王观最佳之处,您老以为如何?”
建庙宇道观最是讲究风水堪舆,以求上应星相下应龙脉,哪里可能如此随意,老道今天也是初探,种种堪舆的手段都未曾施展,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个对风水半点不懂的小子。
可不知怎的,方唐镜那句“江山如画,人民安康,想来此便是岳王生前所愿罢?”竟莫名地触动了老道的心弦,不由沉思了起来。
“夫子何为之,栖栖一代中.地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中。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老儒闻言,即伤且慨,情难自禁吟诵出了唐玄宗吊孔子的诗来,之后慨然道:
“还我河山,岳王若能看到他守护的江山百姓今日如此盛况,当可含笑九泉矣。”
“石渠也如此认为的?好好好,便以此地为观址。”老道下了决心,也不管什么风水堪舆,当场就拍了板。
不过拍板归拍板,钱从哪里来?
老道两人又把目光转向了方唐镜,问道:“原来小友便是近日声名鹊起的松江方小秀才,如此倒是极巧,小友可否帮老道想想办法,这建岳王观的观资如何筹措?”
对这个问题,方唐镜之前就判断出老道士缺钱,倒也不是很奇怪,而且他一听老道士喊老儒为“石渠”,便知道这位老儒是名臣王恕。
石渠,这个王恕的别号知道的人极少,不过方唐镜是一般人么,他从史书里早就知道了好不好,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半点痕迹。
方唐镜微微凝神片刻,便道:“老神仙先说说,若是建观,您老有信心官府能拔付你多少土地?”
“呃,这个,有区别么?”老道不解,大点小点似乎影响不大吧?
“区别很大,若是将这一整片西区规划给岳王观,小子有信心将之建成一个日进斗金的产业区,若只有三五分地,还是算了,老神仙您沿街算卦,凭您这副仙风道骨的相貌,达官贵人必趋之若鹜,最多两三月便可筹齐,又何必小子献丑。”方唐镜半开玩笑半认真。
想想老道打着一面幌子,上书“铁口直断”沿街算卦的情形,老儒便不禁好笑,笑骂道:
“小友倒是滑头,老夫与王恕倒是有几分交情,向他讨个面子要了这片荒地倒也不难,小友且说说该怎么弄到这笔钱。”
尼玛,说到底还是人情社会,连号称“大明良心”的王恕也不能例外,可见自己非得好好表现一番不可了。
方唐镜说什么也是要抱一抱王恕这条大腿的,这位老大人可是有名的不倒翁,一直做到正德皇帝的名臣,九十三的高寿方才正终,从现在算起还有二十多年的大官好做,给他老人家一个好印象极为重要。
“依两位前辈看,岳王观建成之后,香火盛否?”方唐镜问。
“这个,想必不差,毕竟岳王福泽天下,其事迹人皆悲之,其成神亦百姓之愿耳。”这几乎是必然的事,两人倒是不用想多久。
“只让百姓感思缅怀,这还不够,最好能让百姓有一个出气的地方,如此一来,岳王观必然海内名望,游人如织,日进斗金有何难哉?”方唐镜摇头晃脑。
两老眼前一亮,这小子这主意甚好,人们在凭吊忠烈之时,更难免痛恨奸佞,若是能同时出一口气,想想都觉得手痒难耐。
“如何出气?”两人追问。
“陷害岳武穆的便是秦桧夫妇,张俊,万俟卨四大奸贼,若是用生铁铸四贼之像,将此四贼反剪双手,面观而跪,供千万人唾骂,试问,解气否?能为天下奸佞戒否?”
这个时候,岳飞墓前还没有生铁铸成的几个奸贼像,方唐镜将这个创意移到岳王观来,倒也不算太突兀。
当然,若方大才子再顺手将那副流芳千古的“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人”对联写将出来,铁铁地搭了岳爷爷的顺风车留芳青史,实在不在太爽......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这副对联乃是一奇女子所写,自己再怎么着也不好意思抢了一个女子的名声吧?
此时两位老者已是失了声,呆若木鸡。
不是震惊,而是狂喜。
“我……去!”
饶是两人都年过花甲,养气功夫深厚无比,仍是忍不住心里大大地爆了一句粗口。
这种绝到不能再绝的点子,是人能想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