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大堂比江泉县大堂至少明亮宽敞了许多。
就连堂上悬挂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也醒目至少一倍。
主座上正襟危坐的当然就是此次主审焦大人,副主审锦衣卫百户侯明,另一位副主审是驻松江府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谭中和,三位大人。
当然,旁听也是不缺的,以通判黎襄毅为首,带领一众府主簿姚大人,府典吏祝大人,盐课司提举解大人,市舶司提举左大人,河梁提举白大人等等足足十三位大人于两侧旁听。
场面可说是相当之大,主要是焦大人有意立威,震慑松江府诸官。
此时案件已进入到胶着状态,整日疯疯癫癫的周鸿恩不知怎的,今日竟十分正常,丝毫不乱。面对焦如水的提问,只字不认,任你嘴唇磨到起泡,他就两字“不认”!
案件从一大早的卯时开始审理,此时已至午时,三位大人都已口干舌燥,耐心耗尽。
“犯官周鸿恩,汝若再执迷不悟,就休怪本官不顾情面,大刑伺候了。”焦巡按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
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接下来是苦口婆心,三人溅出的口水都多过了喝下去的茶,奈何这周鸿恩是咬死不松口,看来不动刑是不行了。
虽然文官讲究刑不上士大夫,维护官场体面,可面对如此死硬的周鸿恩,怕是再说上三天三夜也是徒劳。
侯明对焦巡按说道:“还是先去提了方唐镜出来,先审方唐镜,方唐镜一招,周鸿恩便是想抵赖也是不成的。”
焦巡按仿佛才想起一般,立即吩咐亲随道:“去,带人提方唐镜到堂听审。”
其实焦大人等侯明这句话很久了,他心里是知道方唐镜此时应该已经被“自杀”了,因而便只一昧地跟周知县扯蛋,为的就是要让侯明耐不住性子先提起方唐镜。
正在这时,有一名差役急匆匆跑进堂中,对着焦大人叫道:“禀大人,府台大人那里有消息传报过来!”
“有消息?怎么还不报来!”说这话的不是焦大人,而是侯明,粗人的性子都比较急。
那衙役瞧了瞧焦大人,禀道:“府台大人要告知焦大人,那方唐镜已经招了!”
没死?!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不过焦大人听到是李知府派人来传的信息,没想到其他地方,下意识问道:“招了?招了什么?”
衙役继续道:“方唐镜说他经焦大人数次开导之后,早有弃暗投明的想法,这几天一直在写认罪供词,正好这番又被李府台晓以大义,便借机全都招了。如今供状已经全部写好,方唐镜他本人也画押了。”
难道是杀手见到方唐镜在写状词,于是放了他一马?
还有,自己何曾数次开导于方唐镜?难道他把李知府派去的人误认成自己派人过去了?
情形有点乱......焦大人犹疑了一会问道:“都招供了些什么?”
衙役答道:“方唐镜招出了江泉县知县周大人的数大不赦之罪状!之一,贪污隐瞒的赈灾银子八十万两!”
噗!至少有五六道茶水从不同的嘴里喷了出来。
不但一直当自己打酱油的旁听诸官忍俊不住,便是官阶最高的堂堂五品谭佥事也终于是绷不住脸皮,含在嘴里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江泉县的银子是白菜吗?
你知道国朝一年收进国库的现银是多少吗,平均也就每年两百五十万两而已。
区区一个江泉县就能募集到全国三成的现银?
而且还没有算摆在帐面上的二十万两白银,这一折合起来,就是整整一百万白银啊!
一个知县的从哪去贪污百万两银子?
当然,除了焦大人一张脸黑成了锅底,也就侯明还能强忍着,不过脸上也挂上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怪笑。
周知县先是一怔,然后便摇头苦笑,这方唐镜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不玩死人便不罢休。
衙役又报出第二条劲爆消息:“方唐镜招供的罪名之二,周县令强抢民女,夜夜笙歌,每夜少则三五人,多则十余人!酒池肉林,堪比桀纣!”
我去!大堂上下无数双眼睛齐齐盯向……瘦骨嶙峋,风吹即倒型的中老年县令周鸿恩。
呃…喔…啊?
所有人都傻眼了,喉头憋不住发出了出奇的声音,这罪名真是没有最扯只有更扯了吧?!
什么见鬼的少则三五人,多则十余人,还酒池肉林,堪比桀纣!?
周县令这身子骨,怕折腾不到天亮就一命呜呼了吧?
简直荒唐透顶,都不用想,只用腚看一眼就知道不可能!
好吧,就算周县令天赋异秉,某方面能力过人,可也得有这么多民女来配合他强抢吧?
他若真的如此胡作非为,怕是早就不是死在女人肚皮上就是死在醋火中烧的男人手里,哪里还能站在众人面前!
衙役还在罗列罪名:“方唐镜招供之三,周县令勾结海外生番,专一生吃人肉片,且老的不吃,丑的不吃,病的不吃,此谓三不吃......”
“吃你嬢个腿的生人肉片!”巡按焦如水焦大人厉声怒暴粗口。
大骂之中且突然狂性大发,抄起桌上惊堂木,文房四宝,竹签令牌,凡是抄得着的,劈头盖脸就冲着衙役飞投了过去!
以他此时之气急败坏,谁若往他手里塞一把刀,指定排头砍了过去。
“唉呀,砸错人了!”偏偏气急之下准头不行,砸中了数名站堂衙役。
焦大人何等精明的人物,虽然被方唐镜搞了个出其不意,表现的有点蒙蔽,但也只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事情有变!
此时,他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招供”,哪还不明白其中大有问题?
只是一时之间他也不能想通,问题出在哪里而已。
此时此刻,大堂里的人听到了这些超出正常人思维的“罪状”,都觉察到了不妥的地方。
就算是最迟钝愚蠢的人都知道,这里面的问题大发了!
这些诬陷周县令的罪名一听就是在发梦,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相信周县令会贪污百万赈灾银。
更不会有人相信周县令会天天抢十几个民女霪乐,就是周县令的对头也不能信。
还有那“生吃人肉”,就算是有这个货源供应,你也得有地方吃和煮吧,还有那些尸骨的残骸呢?怎么处理,不要告诉老子,周县令一介老迈文人,自己就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所谓罪证,实在太恶劣了,有没有经过脑子想一想?
还是说脑子里进水了才能想得出来的?
却说焦如水大人暗箭功夫虽不佳,却也把那那前来禀报的衙役吓得不轻,伏在地上不住发抖,头都磕得肿了,看起来很是无辜可怜。
侯明亲自出去将这衙役扶了起来,下耻下问道:
“本官很想知道,不知下面都有些什么‘怪’罪?”
衙役想哭,再说下去没准屁股开花,不说没准锦衣卫的大人蛮性大发,更没法说理。
侯明十分讲道理地说道:“是李府台叫你来禀报的吧,若有令不行,你还能在府里混么?”
巡按始终是流官,呆不了几日就要走的,府台大人才是掌握生死的父母官,谁可以得罪,谁不可以得罪,明白了么。
那衙役便暗暗把泪往肚子里吞,颤微微地开口道:
“之四,公然诽谤朝廷,说朝堂诸公都是狗嬢养的......”
公堂上下所有人都是脸皮抽搐,这话大家私下没准都会说两句,可真没人敢公然放开了说,就算是疯子也不会这么说吧?
那衙役见焦大人没反应(事实是侯明挡在他身前,焦大人没办法拿东西投掷),便心一横,抱着早死早投胎的心态顺口溜般说了出来:
“之五,指使锦衣卫东西厂欺压上官......”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新奇搞笑,但到了这时就真没什么兴趣了,除了吹牛皮就是吹牛屁!
周知县这样的芝麻官,注定前途不亮,怎么可能指使得锦衣卫东西厂,那可是皇上的家奴,亲军,阁老都指使不动,一个知县就能指挥得动?
吹牛虽说不上税,可也要打点草稿吧?
侯明此举,无异于是对焦如水威权的挑战,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但焦大人此刻那里还顾上和侯明较劲,也懒得理会衙役说些什么了。
坐在堂前苦思,脑子急速运转。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自己又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