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夕阳斜。
一叶扁舟如一枚飞梭在长江逆流而上。
舟头坐着奄奄一息的李白,舟尾的斗笠男在有力地摇动船橹。
小舟如箭,破浪前行。
因为考虑到李白生机渐去,斗笠男摇一会船橹便需要停泊一次,然后趁着空隙为李白度入真气维持他的生机。
即便斗笠男一会儿奋力摇橹,一会儿为李白度入真气,但体力却没有多少下降的趋势,只是肌肉虬结的手臂渗出细密的汗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船板上。
李白几次睁眼,想要劝说斗笠男放弃载他返回当涂,但话到嘴边,却终于生生止住。
濒死之际,他的确很想回家,很想回到自己的妻儿身边。
两人就那么安静地乘着那一叶扁舟,穿梭在滚滚波浪之中。
扬州到当涂足足有三百余里,即便快马加鞭,也得一日功夫。
但现在斗笠男泛舟而上,速度竟比快马更要迅疾,因为一直逆流而上,并不穿山越岭,距离反倒只有三百里左右。
若是依照斗笠男现在的速度不减,估计再过四五个时辰,不到天明时分,他们便能抵达当涂。
李白约莫感觉到这斗笠男功力高深至极,至少当不差于全盛时期的自己。这么厉害的人物,必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为何他竟然一点也不认识呢?
李白很想张口问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却由于体力有限,几次张口都被斗笠男制止了,示意他不要浪费体力。
舟行一夜,涛声阵阵浪花翻滚的长江在晚上也有船舶展灯夜行。
但与这艘并无丝毫灯火的孤舟比起来,速度不知慢了几许。
功力到了斗笠男这等境界,已经基本上能够夜能视物了,既然他是掌舵人,自当无需灯火照明。
因而一夜行来,江河上下两岸竟无人发觉有这么一艘小舟在快速地穿行。
李白仰躺在舟中,也不知道小舟行了多久,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昏黑的渐渐变得明朗,点点星光之中,一轮残月挂在远空之上。
现在是农历九月下旬,残月如钩,月色也不明朗,只有像李白这样彻夜难眠的人,才会痴痴地望着那弯残月。
月有阴晴圆缺,看来今夜,是看不到月圆了。
李白如是想着,小舟渐渐缓了下来,斗笠男停下手中摇动的船橹,再次将手指搭在李白的手腕上,一缕真气度入他的体内。
李白感受到已经消失不见的体力又恢复了一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这一次,斗笠男搭在他手腕上的二指放的比之前更久了,不知过了多久,斗笠男长长一声叹息,松开了搭在他手腕上的两根指头。
接着,他也不说什么话,侧转身子,蓦地双膝一软,面朝那轮残月磕下重重的一头,低声吟道:“撒力古—吉利嘛—虔婆咯奇——阿里察曳步陆——切尼额喜多——月神不灭,赐万里光明,度千载劫难,苦海不苦,盛世永昌,得食,得衣,得福,得子子孙孙千秋万世之太平……”
斗笠男头磕在地,半晌不起,只是这么念着些奇奇怪怪的咒语,饶是李白博闻强识,也不能明白这人到底念得是些什么经文。
他多年修道,老来参禅,可说对于佛道两家的经典都十分熟悉,这斗笠男所念的既非道家语录,也不像佛门经典,倒更像是这糅合了多家谒语而变得不伦不类了。
弥留之际的李白体力虚弱到口不能言,只是这么一个闪念,也就懒得思考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让他去思考了。
斗笠男念完一长串咒语,才缓缓坐起,再次侧转身子,将松开的手指重又搭在李白的手腕上,咒语再起,依旧是那听也听不懂的:“撒力古—吉利嘛—虔婆咯奇——阿里察曳步陆——切尼额喜多——”
但这一次,原本生机已然消失殆尽的李白突地全身一震,浑浊的双目精光大绽,好像如遭雷击,竟然蓦地坐起身来。
“酒!给我酒!”
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但却浑厚有力,丝毫不像先前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更像是个随时都要爆发无边气势的世外高人。
斗笠男并不惊异李白这样的反应,把手向背后一探,一个大酒囊便被他拿到身前,递到李白的面前。
李白并无多话,拿起酒囊拔开塞子,就那么咕咚咕咚地仰头灌下,酒水溢出嘴角,流淌在他的衣襟上,片刻便湿淋淋一片。
“好酒!好酒!哈哈哈哈哈哈……”
李白手不松,一口气将满满当当的酒囊喝了个干干净净,直撑得他的肚子鼓鼓的,少说也有三斤黄酒下肚。
他扔了酒囊,仰天哈哈哈大笑,等笑声刚歇,便唱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歌声袅袅,苍老如长江两岸的枯草,但声音荡出老远,惊得大河上下水鸟扑腾、秋蝉噤声。
斗笠男听完李白一曲唱吧,身躯也震了震,继而伸手,一点点取下头上的斗笠,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白,一字一顿地赞道:“太白一曲酒中歌,当真好极。”
李白此刻也收敛了狂放的目光,凝聚在眼前露出面目的斗笠男,讶然道:“是你?袁晁!”
袁晁点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转头望着天边那弯残月,淡淡道:“残月如钩,星光如豆,断了多少相思,乱了几许春秋。太白兄,小弟只能送你到这了。”
李白摇摇晃晃地从小舟上站起,也转身望着前方,却不是望向遥远的天上,而是埋头望着水中,那一弯残月倒映在江面,被波浪荡得更加破碎。
凝视良久,李白才沉声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袁晁老弟,谢谢你送我这一程,此时月好,此地水美,老夫,这就去也。”
言罢,李白纵身一跃,探手向波纹阵阵的江水之中抓去。
残月如斯,若能抓它入梦,想来该有多么诗意。
袁晁孤孤单单地凝立在舟头,望着那渐渐漾开的波纹,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仰天道:“当涂到了。”
说完,他重又操起船橹,掉转船头,顺流沿着来时的方向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