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丘城外的茫茫麦田里,正有无数军民在忙着收割已经熟透的金黄麦子。
车轮咕咕,人来人往,在这丰收的时节里,众人面上不仅没有半点喜悦,反是笼罩着一层凝重的阴霾。
张巡此时也挽着袖子挥舞镰刀,与众军民一起劳作。
如此万余军民同时劳作的热闹景象,恐怕古往今来也不多见吧。
太阳当空,烈日炎炎。
弯腰割了半天,张巡直起腰干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毕竟他已是四十多岁的老将了,经不得长久弯腰。
歇息了片刻,又弯下腰去,熟练地一把把将麦秆割断,扎成一捆。其余军民见身为河南道节度副使的张巡如此,哪里会偷一点懒,连直腰歇息的时间也舍不得,一直埋头割着小麦。
田垄上身着甲胄的兵士与身穿破烂麻布衣衫的百姓混合一起,推着独轮车在田间穿梭,将成捆的麦子装在车上。
两人一辆独轮车,不一会儿便装了满满一车,飞速地运到官道旁,装在牛拉的木板车上。
等到装了冒冒一车后,赶车的老翁长鞭一扬,大水牛不疾不徐地迈开四蹄,拖着笨重的木板车吱呀吱呀地向雍丘城行去。
及至黄昏时分,一场万人参与的收割大战终于结束,茫茫数万亩麦田除了扑洒的秸秆外,不留下一颗麦粒。
张巡脱下被汗水湿透的内衫,将甲胄横放在城垛上,赤着上身任由左右亲兵为他冲洗身子。
深邃的双目盯着城池西边远处,静等着他的左膀右臂归来。
此时田秀荣也已换过一套行装,踏步上了城楼,来到张巡身旁,环目四望,笑道:“将军,今年小麦颗粒饱满,又抢在敌兵来犯时大丰收,现在即便贼兵前来围城,我们也能拒城固守个一年半载。”
张巡点点头,喃喃道:“南八从河阴抢回来的那批粮草已经快要告罄,如果没有这一批小麦,我们的确难以久持。不过现在嘛,有了这批小麦,凭我们手中的三千兵马,的确可以守上一年半载。”
田秀荣注意到南霁云的目光聚集在西边的官道上,知道他在想什么,沉声道:“现在小麦已收,南将军和雷将军却还没有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巡摇摇头,淡笑道:“南八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即便真有危险,他也绝不会不向我传递回消息的,秀荣老弟勿忧。”
田秀荣闻言,尴尬一笑,连声夸赞南霁云和雷万春的英勇机智,再习惯性地向远方看去,陡然间,他和张巡同时看到远处的官道上正有数十道黑影在狂奔。
号角声起,城上城下的兵卒如临大敌,有条不紊地按照敌军来袭的步骤做着准备。
弓弩填满,飞石就位,在这样纪律严明的守城军队面前,即便有千军万马骤然出袭,也绝难讨得了多少好处。
不大一会儿,六十几道黑影终于奔到近处。
“是南将军和雷将军!”
城楼上眺目远望的一名将校终看清来人是谁,大喜着向张巡禀报。
张巡也已看清那数十道黑影最前方的三人,正是南霁云和雷万春、陆沉香三人。疲累的脸上终于泛起淡淡的笑意,挥手对远处那名将校道:“开城门!”
吱呀一声,城门开启,六十几人一溜烟越过缓缓放下的吊桥,冲进了城里。
张巡已领着田秀荣与一众亲卫在城门内亲自迎接众人。
三人行到近前,齐齐躬身行礼道:“将军!”
张巡先是在南霁云和雷万春以及陆沉香面上扫了一眼,特别是看到南霁云和陆沉香脸上布满血污,连忙再向他们身后的众兵卒看去。
加上雷万春带去的四十多人,总共应该有一百六十多人才是,但现在回来的,不过只有区区六十几人。
而在这六十几人中,张巡也认得多数是雷万春带去的亲兵,南霁云带去的一百敢死队,只有稀稀拉拉的二十几人。
以南霁云向来身先士卒的脾气,若不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险,怎会让自己的弟兄死伤如此惨重?
张巡一把抓住南霁云的双拳,悲声道:“回来了就好!”
只这一句,南霁云虎躯一颤,两行老泪滑落面颊。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南霁云本是将军尚衡的先锋将,得遇张巡后甘心为张巡谋事,尚衡屡次以隆重礼节派使者前来迎接都被他婉拒,宁愿在张巡左右为一副将。
张巡果然不负南霁云所托,确是忠义无私、礼遇贤士的知己良将。
南霁云忍着极度的疲累虚弱禀道:“将军神机妙算,贼军果然在上游筑坝拦水,若不是我们赶早一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将一场经过捡其精要向张巡禀报了,虽然对个中凶险一笔带过,但素知南霁云性格的张巡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场九死一生的小战如何惨烈?
“张凤率五千兵马赶去河坝,应该正是想要决堤放水。”
听到贼将张凤亲率五千兵马飞奔至那处拦河水坝,张巡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南霁云此行没有得手,他们今日出城收割小麦的行险之举必然会酿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南霁云点点头,嘶哑着嗓音道:“张凤只是贼军一后勤军需官,按理没有率领数千兵马的权力,既然他都出动了,说明尹子奇的八万大军已然做好了攻打雍丘的准备。只待雍丘周遭被淹,便会发起全面攻击。”
张巡赞赏地向南霁云点点头,沉声道:“南八分析的不错,现在尹子奇的奸计被我们破坏,他一定气急败坏,说不得贼军不日就会向雍丘扑来。”
雷万春和陆沉香闻言,面上不由泛起凝重之色,而在张巡身后的田秀荣却神色淡淡,似在思虑着什么。
此时天已黑尽,雍丘城内次第亮起火把。
因为有敌兵来袭的可能,在张巡的命令下,所有的将士都已攀上了城楼,分批来回巡逻,其余将士衣甲不解、枕戈待旦,在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里沉沉酣睡。
张巡手按刀柄,迎风凝立城头,布满血丝的双目如鹰眼一般冷冷注视着黑夜中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