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远静静听张巡愤怒地说完,面上并无明显变化,只道:“虢王和张节度都是大才,卑职官微言轻,见识浅薄,一时看不透眼前局势,只奉命行事。若张节度有需要回禀的,卑职一定一字不落地送达殿下。”
张巡闻言,气愤之余难看的脸色略微好转,强挤出一丝笑颜,摆手道:“既是虢王殿下的意思,我张巡怎敢不从?请李将军让虢王殿下放心,我等定会向彭城撤军。”
李长远明显暗自松了口气,又小心地道:“不知节度能否给卑职一个期限,卑职也好依言回复殿下。”
张巡脸色再一微变,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似又有怒意发作。
他现在好的也是堂堂的朝廷钦赐的河南节度副使,就职位而言,与河南节度使李巨相差也才一级,虽然李长远言语神态甚为恭顺,但其行径却似并未将他张巡放在眼内。
他既已答应撤军,这李长远还要自己定出个子丑寅卯,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不过,张巡马上又想到现在河南道局势复杂,官军内部实不宜多生分歧,至少表面上,不能给贼军以可乘之机。
强忍住心内的不忿,张巡语气终于变得十分冷淡,道:“现在雍丘局势十分微妙,伪燕尹子奇在汴州前的陈留县屯兵八万,若我们贸然撤军,必遭大军衔尾追击。所以要想顺利撤军,必须从长计议,不可急于一时。或许,一月时间可以了吧。”
李长远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不小,听出张巡语气起了变化,知道不好迫他太甚,见好就收地道:“如此,那卑职便可向殿下复命了。”
张巡闻言,和李长远说了声多谢,把手一招,对上前的那名亲兵道:“好好招待李将军。”
那名亲兵朗声答喏。
李长远和在场诸人抱了一拳,便领着两名随行战士随那名亲兵远去了。
待脚步声消失不闻,南霁云望着张巡道:“将军,您真的要从雍丘撤军?”
张巡双手松开紧紧握住的沙盘木栏,绕着沙盘缓缓走着,双目紧盯沙盘上,边走边道:“能拖则拖吧。不说雍丘落入贼手有什么后果,就是雍丘城内这和我同生共死的一万百姓,我们又怎能说走就走?”
说着,拍了一下木栏干,又道:“何况现在陈留的尹子奇屯兵八万,就是我们想走,以这区区三千余人,能够逃到睢阳的,恐怕所剩十不及其一。”
南霁云闻言,正要说话,却被一旁的雷万春抢了先。只听他道:“将军的意思,我们还是要继续守雍丘了?”
张巡重重一拍手掌,斩钉截铁地道:“守!为何不守?雍丘不守守彭城,也不知是哪个蠢材想出来的战略。雍丘睢阳一失,即便孙武复生,也决计守不住彭城。”
雷万春闻言,微微点头,对张巡这样的决策表示赞同。而南霁云和陆沉香以及田秀荣也与雷万春一般,显然对于张巡坚守雍丘十分赞同。
只是田秀荣拧眉思索着什么,等众人不再说话的当儿,似已想通了不得了的关窍,对张巡压低声音道:“将军有没有觉得,虢王此举实则另有目的?”
“哦?”张巡听田秀荣陡然间的此语,将视线从沙盘上转向田秀荣,哦了一声,好奇地道:“难道田将军嗅出了什么味道?”
田秀荣左右看看,神秘地道:“将军难道不觉得,这使者来得太是时候了么?”
这时雷万春和南霁云以及陆沉香都被田秀荣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齐齐将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
张巡又道:“这又当怎么说?”
田秀荣牙关一咬,开口道:“朝廷敕文刚下,将军才领河南节度副使,这虢王便派使者前来让将军撤军,卑职陡然揣测,虢王殿下恐怕是有妒才之心啊?”
此语一出,南霁云和雷万春也似有明悟。
所谓树大招风,功高震主,历来如是。
张巡自真源起兵以来,先后收复睢阳、襄邑、雍丘等县,一路沿大运河北上,将叛军阻截在陈留长达一年。
其间叛军从几千到数万兵马不等,与张巡不过两千兵马在雍丘一带攻守不下三百余次,更是在乱军之中将叛将令狐潮斩首(虽是李钰斩杀,但自然计在张巡名下)。
更为关键的是,大运河是连接黄河与淮河的重要水运交通,因为有张巡的存在,这关系大唐国运的水路交通现在仍然牢牢攥在大唐的手中。
如此赫赫功勋,也无怪太子李亨刚刚登基之后,还不忘将本是七品县官的张巡直接提拔为正四品的河南道节度副使。
乱世虽然不拘一格降人才,但这样火速地提拔,却让身为河南道节度使、皇亲李巨作何感想?
所以田秀荣这一语既出,顿将南霁云和雷万春等人点醒。
只有张巡面色不变,双目微眯,半晌不语。
田秀荣见此,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再道:“现在河南道局势如此危急,虢王殿下并非庸才,怎能看不清楚?我看这次调令,十有八九对将军颇为不离,还望将军做个提防啊。”
语音越来越低,最后堪堪只能让屋内四人勉强听到。
许久,张巡缓缓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一瞪,双目死死盯着田秀荣,语气森寒地道:“田将军,听谗惑乱,军中大忌啊!”
字字冰冷入骨,敲在田秀荣的心坎,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即便他手握在雍丘手握两千多兵马,但在张巡这等宿将面前,却绝不敢肆意造次。
不然,他凭着手中胜过张巡一倍的兵力,早已将张巡彻底架空了。只当他深入雍丘后才发现,计划中的一切与眼下的现实相去甚远。
特别是张巡这等世之名将的威信,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虽然他名义上只有一千多兵马,但雍丘城内的一万多平民,一旦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只要张巡登高一呼,必然群起响应。
不仅如此,就连自己所带的那两千多嫡系,现在对于张巡的崇慕,也隐隐有赶上并超过他田秀荣的趋势。
毋庸置疑,张巡不仅是带兵打仗的名将,也是治世的能臣。
如此环境下,田秀荣怎敢轻举妄动,只得在这小小的县城蛰伏,静等时机的来临。
现在看来,正是时候,只是这张巡一身正气,好像很不好下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