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河风将李钰从睡梦中吹醒。
睁开朦胧睡眼,发现万大老丈已经站在船舷向水中撒着渔网。
那渔网破破烂烂,能够明显看出补了又补的痕迹,显是有了许多年头。一网下去,等到拉起,里面难有几条小鱼小虾。
万大老丈见李钰醒来,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仅有的几颗大黄牙,道:“李小子睡醒啦?一夜都在说梦话,吵得老头子我干瞪眼了一夜。”
李钰闻言,向他那双干瘦凹陷的双眼看去,果见里面布满血丝,挠挠头,歉然道:“叨扰老丈了,实在不好意思。”
万大老丈一边扯着手中的渔网,一边呵呵笑着,待将网兜全部拉回船舷,才扭头对他道:“怎么样?现在身体可好了些?”
李钰双手撑着甲板站起,艰难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体内肺腑所受的震伤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影响,只是全身依旧酸软无力,腹内丹田也丝毫感受不到那熟悉的太极真气。
看来,自己虽然大难不死,却真的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在这样一个若肉强食的乱世里,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却又卷进这风云旋涡的中心,却让他如何存活下去。
想着想着,被晨风带起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快乐又荡然无存,颓然道:“多谢老丈了,暂时还死不了。”
万大老丈见他表情变化,埋头理着手上渔网,里面有两三条一尺来长的鲫鱼正在活蹦乱跳。
待将一条鲫鱼从网内取出,扔进旁边的木桶里,才喃喃道:“既然死不了,那就赖活着吧,好歹多活一时也是赚。”
李钰闻言,摇摇头,迈步向船舱走去。隐龙剑依旧是毫不起眼的古拙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船板上,一点也没有之前所见的异样。
李钰将它从地上拾起,入手依旧轻轻盈盈,丝毫没有百十来斤的感觉。李钰武功仍在的时候,拿起这把隐龙剑当有二十来斤的重量,现在武功全无,按理说拿着这二十来斤的东西应当有些吃力,但现在把这东西拿在手上,却感觉又只有五六斤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神奇。
拿剑在手,李钰随空舞了几个剑花,虽然动作依旧标准,但却没了破空之声,也绝无半分气势,只是一个花架子而已。
叹了一口气,李钰用一块破布将隐龙剑缠好,以免让它被人瞧出端倪。
毕竟洛阳一战,他的隐龙身份已经暴露,隐龙剑的真身相信安庆绪、孙孝哲、无心法师都已经牢牢记住。若是给他们发现自己的踪迹,指不定又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将被破布缠好的隐龙剑拿在手上,钻出狭矮的船舱,李钰来到万大老丈身前。
万大老丈仍旧在向河里撒着渔网,身旁的木桶里又多了几条小鲫鱼,见他来到身旁,侧头道:“要走啦?”
李钰点点头,却不知说些什么,见到万大老丈的模样,他又莫名想起了华山脚下的赵老丈。
若当日他和徐慕白没有在赵老丈的岩穴里留宿,也许卢飞雪便不会找到他,也不会让他早早死去。
现在自己被这可怜的万大老丈从河里捞起,已经在他破烂的乌篷船上呆了一晚,若是不早些离开,说不得又会为他引来什么麻烦。
更何况,现在水明月被人掳走,更不知其余众人是否也和自己有一样的遭遇。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在这小小乌篷船上困守下去。
见李钰点头不语,万大老丈将手中渔网端口扔在船舷上,提着身旁木桶向船舱内走去,边走边道:“喝完鱼汤再走吧,你在水中泡了那么久,身子一定很虚,喝碗鲫鱼汤我送你靠岸,嘿嘿……”
李钰只觉鼻子一酸,楞楞转身,呆立在船舷良久。
万大老丈动作十分麻利,一碗鲫鱼汤不过盏茶功夫便已做好。他佝偻着脊背,用缺了一口的陶瓷海碗给李钰盛了满满一碗鱼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李钰身旁的甲板上,憨憨地道:“喝吧,新鲜的鲫鱼汤最是补身。小老儿我每天早晨都要弄这么一碗,你看我都六十岁的人了,身体还这么棒,哈哈哈……”
说着,万大老丈还不忘伸出胳膊,左右敲击了两下,以示他所言非虚。
李钰看他满是褶皱的一张枯黄瘦脸挂着温馨的笑意,一双大眼眨了眨,端起海碗便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浑不顾万大老丈连声的“烫口”,三两下便将鱼汤喝尽。
大手在脸上抹了抹,他咧嘴向万大老丈笑道:“老丈,还请渡小子上岸。”
万大老丈见他笑中带着许多苦涩,也不说什么,拿起船桨坐在甲板卖力地向前划着。
只一会儿工夫,小船便来到河岸一处石阶,那里正是普通小船上下的渡口。
李钰从甲板上跳上石阶,转身向万大老丈道:“多谢老丈活命之恩,小子若有命活着,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
万大老丈佝偻着背站在甲板上,艰难抬头望着衣衫破烂却依旧英姿勃发的李钰,点头微笑道:“好嘞,老小子就等着你来喝我的鲫鱼汤,吃我的鱼片面,呵呵呵……”
说罢,不再睬他,坐在甲板上艰难划着乌篷船,慢慢向河岸偏僻处划去。
直到船影隐入河岸边葱茏草木,李钰揩了揩眼角湿润,转身拾阶而上,来到黄河堤岸。
站在黄河岸边,举目四望,李钰才第一次将黄河与大运河相交的盛况一览无余。
黄河河面宽达百丈,运河河面少说也有四五十丈,两条河流一浊一清,一荡一平。黄河河岸水草繁盛,运河两岸杨柳青翠。
李钰看看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的黄河,再回顾风平浪静缓缓东流的运河,只觉天工难测、人力神奇,二者之间竟又能如此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尤其是两河交汇处的渡口旁,整整齐齐停泊着三四十艘高大十余丈的楼船,更添这大河的气势。
不过,此时的李钰却无半分心情欣赏眼前盛况。
他依着第五琦和刑堂之前的化妆手法,将自己的形貌略略做了一点改变,将手中被破布缠裹的隐龙剑当做拄手拐杖,迈动无力的双腿向渡口行去。
渡口虽非重要集市,但因为处在江河要道,往来黄河与江淮之间的商旅船队络绎不绝,因而也与一般小城一样繁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虽然还是清晨,但渡口装卸货物的民夫已经开始劳作,街边的酒肆店铺也开始了吆喝。
李钰佝偻着腰背从河岸边一艘四层楼船经过,向渡口搬卸货物的民夫走去。
既然这水帮一条龙掌控了板渚渡口装卸货物的营生,这些民夫也必然知道他们的巢穴。
“咦?!”
当李钰从楼船走过,楼船第四层一个凭栏远望的彪形大汉望着他的背影,不禁轻咦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