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已经记不清自己换过几具身体了，就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
不过最初的名字他还有些印象，大概是姓廖？至于名什么，他记不太清。
大部分人都叫他廖公，他也就只记得这个名字了。
“老道！”
嗯，除了这家伙。
“说了多少次，叫我廖公。”
槐树下打坐的老道没好气说道，但也默认对方的给自己的称呼。
名字只是代号，他并不在意，除灵魂本性，身体与名字对于他们修行魂法之人，都是可以改变替换的。
坐在槐树下的老道回头望去，那笑着朝自己走来的身影，与记忆里熟悉的身影逐渐重合。
这让他有些恍惚，仿佛记忆跨越了岁月，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身影缓慢走到廖公面前，半跪着搂住他的肩膀，似是在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下意识的想要抱住，却抓了一场空。
还差点给眼前之人送来的菜饭打翻。
“疯老道你干嘛呢？不想吃别吃，我自己吃。”
吴明快速躲开老道向前抓空的动作，双手牢牢抓住两碗菜饭。
像...太像了。
廖公听着这话语，看着放下一份旧瓦支撑的碗里，装着的菜饭，更加恍惚。
他的徒弟...不，是这具身体的原本主人，当初就是这样递给自己菜饭的。
那虚影再度出现，与吴明的动作完全一致，以至于老道自己都没注意，他在看向虚影的同时，同样注视着吴明。
“喂喂喂！干嘛呢，要吃就吃，不吃我拿走了。”
吴明搞不明白这老道发什么疯，突然诡异的看着自己。
该不会是想动手了吧？
“没事，你先吃吧，我出去散散心。”
说罢，廖公站起身，并顺手将菜饭收入怀中。
越过已经腐烂掉渣的木质门槛，他朝着更深处的道馆走去。
道馆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与罪恶。
或许世上，除了那颗老槐树，再也没有第三者知道这事了。
廖公心想，思绪繁重的朝着倒塌的道馆内部走去。
控制自身状态进入灵体，越过阻拦在外面的巨大障碍物。
布满灰尘的正学堂大字高悬在天上，除此之外，还有一整面整理干净的书籍，正放在墙壁孔隙之中。
廖公熟练的抽出几本书籍，并向正学堂三个大字，注入魂力。
很快，一道地穴被打开，廖公熟悉但又有些生疏的爬下去，身上的道袍不免沾染了尘土。
路的尽头是一个人为开凿的洞窟，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器。
玉坠，手链，生锈的长剑，没有弦的弓。
但更多是一件件叠放整齐，染有早已干枯鲜血的道袍，道袍之上还有无数刀痕。
从衣服上划破的位置可以看出，挥刀之人招招致命，其目的直至要害，只为杀死道袍的主人。
从地面放置整齐的道袍走过，廖公一遍遍重复着严肃的鞠躬，似乎是在悼念道袍的主人。
这都是他的同门师兄，有他的徒弟，也有他的师傅。
在磕至最后一个道袍的时候，上面没有任何遗物，相反，只有一面洁净玄鉴。
透亮的镜中，反射出他有些衰老的面孔。
廖公没有磕头，反而是席地而坐，从怀里拿出那碗还有些温热的菜饭，摆在镜前。
“在那边也要好好吃饭，师傅对不起你们，就先不去了。”
“待我把罪赎清了，就去找伱们。”
随即，廖公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在踏出洞窟时，他感受到一股清风涌入洞穴之中，在自己放置着的那菜饭上不断打转。
似是故人归。
可只有廖公知道，哪怕人死后，灵魂真的能下地府，进入轮回转世。
那早已被自己吞噬消化的同门师兄的灵魂...恐怕也是无法得到转世的...
廖公无泪，因为作为人的那部分，早在那夜，被师兄弟们一同带走。
留下来的，只有名为赎罪的麻木之人。
......
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廖公自己都不愿意回忆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一次意外，导致的另一场更大的意外。
不知为何，一只大妖找到了道馆，似是为了夺走什么东西，发了疯的进攻着道馆。
同门师兄在面对大妖时，虽然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也不至于被大妖碾压。
况且在人数优势下，道馆这边还算得上优势，打的大妖节节败退。
那猿妖抱头鼠窜在山野之中，可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发起进攻。
这场意外来的很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
当时的廖公算是道馆内的中坚力量，虽不如正在闭死关的宗主，但是他也算小有实力。
于是乎面对节节败退的猿妖时，他们没有选择留在道馆内，反而是追了出去，试图将其彻底斩杀。
毕竟他们这个教派，虽然修行的道法有些邪门，但是所行之事无不是正道。
庇护山脚下那些凡人村落，自然也是他们的责任。
要是就这样放任猿妖离开，恐怕那群凡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带队斩妖的廖公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真正的目的居然是自己，故意逃跑就是为了吸引自己走出道馆。
走出宗主设立的结界。
繁茂的树林里，无数弱小的猿妖倾泻而出，他们实力不强，但是数量远比廖公带出的徒弟多的多。
若是当时，廖公选择带着徒弟逃跑，恐怕也不会有之后的屠门悲剧了。
“廖公你们先走！我殿后。”
一个与廖公差不多年纪的老道士这样说道，他的寿命快到了，在意识到这是敌人的埋伏时，甘愿献出自己的肉体生命。
“等他们走了再来吸收我！不要忘了！”
修行魂法之人的生离死别不是那么明确，只要没有完全死透，魂飞魄散，都是可以使其苟活的。
但...这老道士的话语，其实只是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出卖自己。
毕竟寿命上限恒定在这，哪怕有人吸收自己，恐怕他的意识生命也无法存在太久，早晚会消失在天地间。
“不，林老头，我们都不走，我们陪你杀出去。”
廖公这个回答得到了在场的所有徒弟支持，他们都不愿意抛弃这个和睦的老人，独自逃回道馆内。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连廖公自己都没意识到。
在说“杀”的时候，他是十分兴奋的，似乎一直在期待着，期待杀戮，期待夺走生命。
期待吸收猿妖体内，那可以带来巨大实力提升的深黑秘丹。
那一天，廖公的世界里只有无尽的鲜血。
最开始猿妖的占据了大多数，在这场突围仗中，廖公的贡献最大，绝大多数猿妖都是廖公斩杀。
就连那最强大的，足足有小山包大小的猿妖，也死在了廖公剑下。
可当他从巨大猿妖身体里，挖出...不，是那深黑秘丹，主动找上了他，被他主动吸收了。
直到今日，老道才算想明白，不是自己吸收了那深黑秘丹，而是那秘丹主动选择了自己。
但是，在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那场更大的意外，早就发生了。
最开始猿妖的血占据大多数，之后越来越多的是自己同门师兄弟的鲜血。
直到最后，恢复清醒时，他才感受到自己喉咙里浸出的，属于他的鲜血。
在杀死同门师兄的同时，他也杀死了自己的身体。
空旷的道馆院场内，没有一个活人站立着，环顾四周，廖公拖着自己残破的身躯，想要踏入荒野之中。
在当时，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当是有妖兽袭击，全宗门上下齐心对抗。
只剩下自己一人，活到了最后。
“廖..廖公...廖公你...”
不，还有一人！
麻痹自己的廖公在听到课桌下传来的熟悉声音时，欣喜若狂的奔去。
没曾想，这发声之人连忙躲避，甚至用不熟练的魂力攻击自己。
“别..别过来！怪物...你为什么要杀死...”
话语断断续续，廖公只能依稀听到几个字。
“为什么杀死？谁做的这些事！”
脑袋一片浆糊，他只能问目睹这一切的幸存者。
沾满血液的手掌推开木质桌椅，看到蜷缩在下方的人...
只见那人表情惊恐的看着廖公，但又有些不敢相信，十分惊喜的盯着廖公的眼神。
“廖公？！你恢复清醒了！”
“我一直都很清醒啊！”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廖公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一阵黑血从他口中吐出，喷溅到那幸存者的身上。
“太好了...太好了呜呜..”幸存者抽咽着，用自己肮脏的道袍擦拭着眼泪。
“我好怕...我好冷...”
幸存者说话声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无法听见。
介时，廖公才注意到灵界中，眼前之人残破不堪的灵魂，正化作星光一点点消散。
他看到那灵魂上熟悉的伤口，正是他所使用技法造成的。
廖公这才知道，自己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绝望了，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的抱着逐渐消逝的幸存者。
不..那是他最小的一个徒弟，是他最后一个同门。
感受着身体的崩解，廖公心想。
‘若是就这样死去...那也好。’
可在他任由身体崩解的同时，他听到了来自怀里的声音。
“廖公..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那声音很微弱，若不是仔细倾听，他都无法听见。
魂法斩击是直至灵魂的，对方能撑到现在，还要得益于廖公逐渐恢复神志，减弱了不少攻击。
“我们...不怪你。”
那声音像是灵魂所说，又像是怀中之人所说。
“..所以..活下去好吗？”
“用我的身体...代替我们..活下去。”
那破碎的灵魂消失在天地之间，哪怕廖公主动吸收，也无法容纳，因为那是早应该消失，凭借自身执念强行滞留在世上的灵魂。
执念已除，自然消失，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在这一天，这个修行邪恶魂法，行正义之事的道馆，最终还是死在了同门的手下。
就好像这个功法的诅咒一般。
不过相较于魂法，那最小徒弟最后所说的，才是对廖公的诅咒。
啪塔，失去支撑的衰老肉体扑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怀中的稚嫩青年挣脱束缚，爬出了废墟，隐入山林之中。
......
站立在无数台阶之上，廖公第一次在这个位置，看到下方的无数黎民百姓。
在吴明杀死那皇帝之后，并没有选择自己做这大康王朝的皇帝。
相反，他控制魂法，让赵家家族里，一位学识还算渊博的长者的灵魂，进入了康胜帝的身躯之中。
代行皇帝之能，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可进入和平年代之后，并不代表这世道就和平了，还有那远方的通泽州，以及四处可见的叛军。
花费数年时间，廖公带领仇魂们清扫了一些试图谋反的杂牌军。
说是清扫，更像是劝降，除非是顽固不化的山贼，大多数都愿意臣服在他们的实力之下。
内忧容易，但外患就是需要真正的厮杀。
这一去，又是近十年的时光，他斩杀了无数位于通泽州边缘的妖族，将它们彻底驱赶了出去。
如今，廖公与仇魂们，正站在大殿前阶梯之上，面对天下众生，等待着来自康胜帝的嘉奖。
“各位将领在扫清妖族一世上，作出了绝佳贡献！让我们为英雄欢呼！为大康王朝欢呼！”
下方的百姓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他们为仇魂们所做的事情欢呼。
但廖公感到无趣，因为和平意味着无法继续杀妖，无法杀妖也就意味着自己无法赎罪。
况且，那真正的英雄，正身居皇宫之中，压制着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
在面对无数赞扬时，廖公感觉自己的精神游离在了世界之外。
并且在远处，还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吸引着他的前去。
那东西他无法形容，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或许就连廖公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实他根本不是渴望赎罪，相反，他在欺骗自己，追求着杀戮。
以赎罪救赎的名义，不断的杀戮，步步踏入杀戮的螺旋之中。
只是他能够选择，杀的对象。
至于现在，在彼界有一片无尽战场在召唤着他，等候着他的回应降临。
他仍然在赎罪的路上，但这条路并非是救赎之路，他恰恰是要用杀戮，证明着自己的罪，渴望得到救赎。
毕竟纵使杀戮依旧，他仍渴望死亡的平静。
可廖公不知道的是，踏入那地方一步，自己便再也无法死去。
只能步入...无限的杀戮螺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