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九重飞檐刺破铅灰天穹，玄色梁柱上盘踞的蟠龙金瞳半敛。青砖地面沁着经年不散的寒意，自殿门延伸至御阶的螭纹浮雕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当值千牛卫的玄甲折射出冷铁幽光，皮制护腕随握刀动作发出细微摩擦声，恰似蛰伏猛兽喉间的低吼。
三丈高的青铜兽首自檐角垂落，獠牙间凝结的晨露坠入青石承露盘，每声脆响都让阶下跪候的绯袍官员肩头微颤。殿内龙涎香雾缠绕着黼扆前垂落的十二旒玉藻，光影在帝王玄衣上的日月纹章间游移，金线刺绣的山峦随呼吸起伏如同沉睡的巨龙。
东内苑玄武门前，两列宫人托着鎏金烛台鱼贯而过。素纱披帛被穿堂风掀起，露出云头履尖缀着的珍珠，落地时却像雪片坠入深潭般无声。掌灯女官指尖冻得发青，仍将火折子笼在袖中点燃铜雀灯，跃动的火苗映出朱漆宫门上剥落的兽面铺首，残缺的椒图衔环在暮色中形同鬼魅。
更漏声自含元殿方向荡来，惊起檐角垂铃的铜舌。当最后一声余韵消散在七宝望柱间，所有提灯宫娥同时屈膝，将烛台高举过头顶。百盏灯火在瞬间连成赤金长河，照亮了暗处持戟侍卫铁盔下结霜的眉峰，却照不透掖庭宫墙内新雪覆盖的杖痕。
殿外的更漏声骤然收敛，薄雾从青砖地面冉冉升起。方才群臣参拜的偌大紫宸殿，一下子空旷许多，唯余玄甲侍卫与持戟内监立于两侧，肃然无声。轻微的风从殿门灌入，拂过梁柱上蟠龙的金瞳，让它似乎半睁半合，隐约透出一股审视世间的冷漠。
那位身着玄色帝袍的皇帝则在大殿正中伫立，身形伟岸，鬓边偶有几缕银丝，却丝毫不减其高高在上之威势。金线日月纹辉映着檐顶的丝缕晨光，山河刺绣宛若沉睡巨兽，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低垂眼帘，微微抬手，示意余下的宫娥与侍卫退至偏殿，留下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梁安。梁安是个身形消瘦、面若白瓷的中年宦官，眉梢间带着恭敬与警惕，他见皇帝有话要说，立刻会意地上前半步，躬身肃立。
“陛下。”梁安声音尖细，却带着一丝低沉，“您说过要我密切关注边境报送的情报，今早又有急报送达，请您过目。”
玄衣皇帝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只是目光微冷地盯向梁安，带着难以捉摸的威严：“可与昨日相同？”
梁安犹豫了一瞬，还是取出一小卷血迹斑斑的折子，轻声道：“此番探得更多细节。确认北疆某村惨遭屠戮，整村百余口人无一幸免，犯案者疑是修道之人，但无从辨别正邪，也无铁证能指向魔教或其他势力。只因村里尸体多有遭灵力或法器所伤的痕迹。”
“灵力……”皇帝面无表情重复这一词，指尖在束腰的玉带上轻轻叩动，似极度压抑的情绪一次次撞击着牢固心墙。片刻后，他平静地开口，“继续。”
梁安低头：“据查，被害村民中，有一名妇人乃是陛下当年……失落在民间的血脉。她随母漂泊多年，不知何时成家生子，此番返回北疆似有私人事务，结果未竟事已……唉……”
他颤声顿住，终究没再多言。
玄衣皇帝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寒芒。他依旧站得笔直，背脊如刀峰般刚硬，唯独袖中攥紧的手掌出卖了他内心并不平静。许久，他才用不带半分情绪的语调问：“她死得……可有迹象表明挣扎？”
梁安垂首：“据军士言，她死前应拼死护住一个襁褓中的孩童，那可能是陛下的外孙，但却未找到孩子遗体。有人猜测被修道者带走，也有人说可能被魔教余孽掳去，或早遭不测……”
一滴露自三丈高的青铜兽首滴下，敲击在殿檐承露盘中，空灵声在偌大宫殿回荡，宛若冷彻骨髓的回音。皇帝目光收回，冷冷吩咐道：
“朕要你暗中派出可靠人手——无论那孩子生死，都务必查清。若他尚在人间，就把人悄悄带回京中。此事不得声张，莫要被朝中其他势力探知。”
他并未有丝毫“亲自前往”之意，只是冷静而果决地下令。
梁安神情一凛，咬牙应道：“奴才遵命。”
皇帝语调微降，却更显森冷：“她究竟为什么离开朕的视线，这些年所经之处，又与何人结怨，皆要查得一清二楚。修道者也罢，魔教也罢，胆敢在朕脚下行凶，朕自当让他们付出应有代价。”
说着，他一把抓过梁安呈上那卷血迹折子，随手翻看几眼，见上面描述的惨状越发触目惊心。尽管心头有波澜起伏，但他仍维持着与天下共主身份相符的冷酷自持，眉宇间看不出丝毫温情。
“帝王家容不下软弱。”这是自先帝起传给他的铁律，也是他多年铸就的心境。
可那妇人毕竟是他早年播落在民间的血脉，如今却死不瞑目，外孙的下落也成了迷。
皇帝将一切情绪压在心底深处，面色冰冷地将折子抛给梁安：“再召集刑部、御史台的人，设专案，盯紧北疆局势。有破绽之处，无论大小，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若遇神仙妖魔，也要让他们看看，朕的王法可不比修道法术低贱！”
“陛下英明！”梁安忙躬身低呼。
皇帝抬眸，扫向紫宸殿外那铅灰的天色，仿佛在看千里之外的荒漠雪原。他右手下意识拂过衣袍下摆的金线山河，缓缓吁了口气，却仍是冷漠得如同一尊没有悲喜的雕塑。
“此事就到此为止。记住，朕绝不希望再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尤其关于那名妇人与朕的关系。”
梁安垂首近乎贴地：“奴才明白。”
寒风再度袭来，青铜螭纹中的晨露坠落得更急，啪嗒啪嗒地落在石盘里。皇帝转身，阔步往殿外行去，身后玄甲侍卫立即分列两侧护卫。梁安亦紧随其后，动作轻快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大殿外，通往内廷宫阙的青石甬道上，一列宫娥正捧着清晨第一炉熬制的暖汤，快步而行。她们在看到皇帝时齐齐肃立，屏息静候。但皇帝只是冷冷掠过，仿佛周遭一切皆无法引起他的关注。他背影沉凝有力，象征着一国之君对天下局势的掌控，也暗含那根深蒂固的冷酷。
殿顶的蟠龙图腾仿佛睁开了金瞳，默默注视这一切。在帝王心底，也许那微不足道的私情与骨肉亲缘只能尘封成秘密，更无人能猜测，这段血与刀、权谋与亲情的纠葛，将在今后引出怎样的波涛暗涌……